第四卷(2 / 3)

主要的是,直到最後一分鍾,他無論如何也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他態度傲慢達到了極點,決沒想到,這兩個貧窮和無依無靠的女人有可能擺脫他的控製。虛榮心和不如稱為自鳴得意的過分自信在很大程度上助長了他的這種信念。彼得·彼特羅維奇出身貧困,一旦出人頭地,幾乎是病態地習慣於自我欣賞,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估計得過高,甚至有時會對鏡顧影自憐。但是他在世界上最愛惜和最看重的,卻是他靠勞動和使用一切手段獲得的金錢,因為金錢使他得以躋身於社會地位更高的人們的行列。

彼得·彼特羅維奇剛才懷著痛苦的心情提醒杜尼婭,說盡管她名聲不好,他還是決心娶她,他這麼說是完全真誠的,甚至對這樣的“忘恩負義”深感憤慨。其實他向杜尼婭求婚的時候,就已經完全深信,所有這些流言蜚語都十分荒謬,因為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本人已經公開辟謠,全城的人早已不再談論這些謠言,而且還在熱烈地為杜尼婭辯護。而且他本人現在也不否認,這一切當時他就已經知道了。然而,是他決定把杜尼婭提高到與自己同等的地位,對這一決定,他還是給予很高的評價,認為這是一件了不起的英勇行為。剛才他對杜尼婭談起這一點,也就是說出了暗藏在自己心中、極其珍愛的這個想法,對這個想法他自己已經欣賞過不止一次了,他無法理解,別人怎麼會不賞識他的這一英勇行為。他去探望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時候,完全是以恩人自居,準備去收獲成熟的果實,聽聽甜言蜜語的恭維。當然啦,現在下樓的時候,他認為自己受了極大的侮辱,他的功績沒能得到別人承認。

對他來說,杜尼婭簡直是必不可少的;對他來說,要放棄她,是不可思議的。很久以來,已經有好幾年了,他一直心裏甜滋滋地夢想著結婚,可是一直在攢錢,一直在等待著。他內心深處一直陶醉地暗暗想著,會有這樣一個少女,她品德優良,家境貧寒(一定要家境貧寒),十分年輕,非常漂亮,氣度高貴,很有教養,膽子很小,經受過很多磨難,百依百順,終生都認為他是自己的恩人,崇拜他,服從他,讚美他,而且心目中隻有他一個人。工餘之暇,靜靜休息的時候,他曾在想象中用這令人神往、而又變幻莫測的主題創造過多少動人的景象,多少甜蜜的插曲!這不是,這麼多年來的夢想幾乎已經變成現實: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的美貌和所受的教育使他驚歎不已;她那無依無靠的境遇使他極為滿意。甚至比他所幻想的還多了一些東西:這是一個有自尊心、性格剛強、道德高尚的姑娘,她所受的教育和文化程度都比他高(他認識到了這一點),而這樣一個女人,為了他的英勇行為,將終生像奴隸一般對他感恩戴德,誠惶誠恐地在他麵前卑躬屈膝,而他對她卻擁有無限和完全的權力!……似乎事有湊巧,不久以前,經過長期考慮和等待,他終於下決心徹底改換門庭,進入更廣闊的活動範圍,借此慢慢鑽進更高的上層社會,而這正是他很久以來心馳神往,夢寐以求的……總之,他想到彼得堡來碰碰運氣。他知道,女人會贏得“很多很多”東西。一個美豔絕倫、道德高尚、又有教養的女人的魅力會有驚人的作用,能為他創造錦繡前程,讓別人注意他,給他帶來榮譽……可是,現在一切都落空了!現在這意想不到的、豈有此理的決裂,對他好似晴天一聲霹靂。這真是豈有此理,荒謬之極!他隻不過稍稍傲慢了一點兒;他甚至還沒有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意見,他隻不過開開玩笑,感情衝動,結果卻這麼嚴重!而且他甚至已經按照自己的方式在愛著杜尼婭了,他已經在自己的幻想中行使支配她的權力了——可是突然!……不!明天,明天就得重歸於好,消除分歧,改正錯誤,而主要的是,要除掉這個高傲自大的乳臭小兒,他就是這一切的禍根。他也不由自主、十分痛苦地想起了拉祖米欣……不過對他很快就放下心來:“這個家夥怎麼能和他相提並論呢!”但是他當真十分害怕的,還是這個斯維德裏蓋洛夫……總之,會有許多麻煩事……

“不,是我,最有錯的是我!”杜涅奇卡說,同時擁抱著母親,吻她,“我圖他的錢,不過,我發誓,哥哥,我沒想到他是一個這麼卑鄙的人。如果我早點兒看透了他,就什麼也不圖他的了!你別責備我,哥哥!”

“上帝救了我們!上帝救了我們!”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喃喃地說,不過是多少有點兒無意識地,仿佛對所發生的一切還沒完全弄清楚。

大家都高興起來,五分鍾後甚至都笑了。隻有杜尼婭有時想起剛剛發生的事情,不由得臉色發白,皺起眉頭。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不能想象,她也會感到高興;早上她還認為,與盧任決裂是一場可怕的災難。拉祖米欣卻欣喜若狂。他還不敢充分流露自己的喜悅心情,但是卻像在發燒一樣,渾身發抖,仿佛他心上墜著的一個五普特重的秤砣現在忽然掉下去了。現在他有權把自己的整個生命獻給他們,為他們效力了……誰知道現在還會發生些什麼事情!不過他更加不敢繼續往下想了,他對自己的幻想感到害怕。隻有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坐在原來的座位上,神情幾乎是憂鬱的,而且心不在焉。本來他最堅持與盧任斷絕關係,現在卻仿佛對所發生的一切最不感興趣。杜尼婭不由得想,他一直還在很生她的氣,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卻不時怯生生地望望他。

“斯維德裏蓋洛夫對你說了些什麼?”杜尼婭走到他跟前問。

“啊,對,對!”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高聲說。

拉斯科利尼科夫抬起頭來:

“他一定要送給你一萬盧布,同時宣稱,希望在有我在場的情況下和你見一次麵。”

“見麵!無論如何也不行!”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高聲叫道,“他怎麼竟敢提出送給她錢!”

隨後拉斯科利尼科夫敘述了(相當枯燥地)他和斯維德裏蓋洛夫談話的內容,略去了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的幽靈出現的那些話,以免說得過於詳盡,除了最必要的話,對什麼談話他都覺得討厭。

“你是怎麼回答他的呢?”杜尼婭問。

“最初我說,我什麼話也不轉告你。於是他宣稱,他將自己用一切手段設法和你見麵。他讓我相信,從前他對你的愛慕之情是癡心妄想,現在他對你已經沒有任何非分的想法了……他不希望你嫁給盧任……一般說來,他說得很亂。”

“羅佳,你自己認為他是什麼意思?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說實在的,我不大理解他的意思。他提議送給你一萬盧布,可又說他並不富有。他說想要到什麼地方去,十分鍾以後卻忘記說過這話了。突然又說,他想結婚,還說已經有人給他提親……當然,他是有目的的,而且最大的可能是見不得人的目的。可是不知為什麼又很奇怪地說,如果他對你不懷好意,那麼他這樣做就太愚蠢了……我當然代你拒絕了這筆贈款,一勞永逸地拒絕了。總之,我覺得他這個人很怪,而且……甚至……好像有點兒神經錯亂的樣子。不過我也可能弄錯了;也許這隻不過是一種騙局。瑪爾法·彼特羅芙娜的死大概對他有些影響……”

“上帝啊,讓她的靈魂安息吧!”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高聲說,“我要永遠、永遠為她向上帝祈禱!唉,杜尼婭,要不是這三千盧布,現在我們可怎麼辦呢!上帝啊,這筆錢簡直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唉,羅佳,早上我們已經隻剩下三個盧布了,我和杜尼婭剛剛還在盤算著把表拿到什麼地方去作抵押,借幾個錢,免得在這個人自己想到之前,向他開口。”

不知為什麼,斯維德裏蓋洛夫的提議讓杜尼婭十分驚訝。

她一直站在那兒,陷入沉思。

“他準是打算做出什麼很可怕的事來!”她渾身微微發抖,幾乎是喃喃地自言自語。

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出了這異常恐懼的神情。

“看來,我還不得不再見到他,而且不止一次,”他對杜尼婭說。

“我們來監視他!我去跟蹤他!”拉祖米欣堅決地高聲大喊。“我會緊緊地盯著他!羅佳允許我這麼做了。不久前他對我說:‘你要保護我妹妹’。您允許我這樣做嗎,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

杜尼婭微微一笑,把一隻手伸給他,不過憂慮的神情並未從臉上消失。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怯生生地看了看她;不過看得出來,那三千盧布讓她感到放心了。

一刻鍾後,大家都興奮地交談起來。就連拉斯科利尼科夫,雖然沒參加談話,不過有一會工夫也在留心聽著。拉祖米欣在高談闊論。

“你們為什麼,為什麼要走呢!”他興高采烈,熱情洋溢,說得娓娓動聽,“在那個小城市裏你們能做什麼?主要的是,你們在這裏,大家在一起,互相需要,而且太需要了,——請你們理解我的意思!嗯,至少在一起待一段時間……請把我當作朋友,咱們大家合夥,我擔保,我們準能辦一件很好的事。請聽我說,我給你們詳細談一談,談談整個計劃!早上,還什麼也沒發生的時候,我腦子裏就閃過一個念頭……是這麼回事:我有個舅舅(我要介紹他和你們認識一下;是個很和氣、很受人尊敬的老頭兒!),他有一千盧布財產,他靠退休金生活,不需要這筆錢。一年多來他一直纏著要把這筆錢借給我,一年隻付給他六厘利息。我看出了他是什麼意思:他隻不過是想幫助我;不過去年我不需要這些錢,可今年,隻等他一來,我就決定把這筆錢借下來了。然後你們從你們的三千盧布裏拿出一千來,作為第一步,這已經足夠了,我們合夥來幹。那麼我們做什麼呢?”

於是拉祖米欣對他的計劃大加發揮,並且詳細說明,我們所有的書商和出版商幾乎都不懂行,所以通常都不善於經營,然而好的出版物一般說都能保本,而且可以賺錢,有時利潤相當可觀。拉祖米欣所夢想的就是經營出版業;拉祖米欣已經為別的出版商幹過兩年,而且通曉三種歐洲語言,盡管六天前他曾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他的德語“不行”,但那是想勸說拉斯科利尼科夫承擔一半翻譯任務,接受預支的三個盧布稿酬,當時他撒了謊,拉斯科利尼科夫也知道他是撒謊。

“我們為什麼,為什麼要錯過自己的機會呢,既然最主要的手段之一——自己的錢,已經有了?”拉祖米欣激昂慷慨地說。“當然需要付出很多勞動,可是我們都會努力工作的,您,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我,羅季昂……現在有些出版物利潤很高!而我們這個企業的主要基礎就是,我們知道究竟該翻譯什麼。我們翻譯,出版,學習,三者一起來。現在用得著我了,因為我有經驗。我跟出版商打交道快兩年了,了解他們的全部底細:並不是隻有聖徒才會做瓦罐①,請你們相信我的話!為什麼,為什麼要坐失良機呢!我知道有這麼兩、三本書,單是翻譯、出版這些書的主意,每本就值一百盧布,其中一本,就是出五百盧布,我也不把這個主意告訴人家,所以關於翻譯這幾本書的想法,我一直保守秘密。你們想想看,要是我去告訴什麼人,他大概會猶豫不決,他們都是笨蛋!至於印刷廠、紙張,發行等這些具體事情,你們就交給我好了!什麼秘密我都知道!一開始規模先小一點兒,慢慢擴大業務,至少可以糊口,無論如何本錢是可以撈得回來的。”

①這是一句諺語,本來是:“並非隻有上帝會燒瓦罐”,此處稍作改動。意思是:這種事誰都可以做。

杜尼婭的眼睛亮了。

“您說的這些,我很喜歡,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她說。

“這種事我當然什麼也不懂,”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回答,“也許,這個主意不錯,不過又是隻有上帝知道。這主意有點兒新鮮,對這事我不了解。當然啦,我們必須留在這裏,至少要待一段時間……”

她看了看羅佳。

“你認為呢,哥哥?”杜尼婭說。

“我認為,他這個想法很好,”他回答。“當然,用不著先去幻想成立什麼公司,倒是當真可以出版五、六本書,而且無疑會獲得成功。我也知道一本書,譯出來一定暢銷。至於他能經營出版業,這一點毫無疑問:他精通業務……不過,你們還需要有時間好好商量一下……”

“烏拉!”拉祖米欣叫喊起來,“現在先別忙,這兒有一套房間,就在這幢房子裏,也是同一個房東的。這是另外一套單獨的房間,跟這些旅館的房間不連在一起,帶家具出租,房租適中,有三間小房間。你們先把它租下來。明天我就去給你們抵押表,把錢拿來,那麼一切就可以辦妥了。主要的是你們三個人可以住在一起,羅佳和你們……喂,你去哪兒,羅佳?”

“怎麼,羅佳,你要走了?”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甚至是驚恐地問。

“在這時候走!”拉祖米欣喊了一聲。

杜尼婭露出懷疑的詫異神情,看著哥哥。他手裏拿著製帽,打算走了。

“你們怎麼好像在埋葬我,還是要和我永世訣別呢,”他不知為什麼很古怪地說。

他好像微微一笑,可又好像這並不是微笑。

“誰知道呢,說不定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他無意中補了一句。

這句話本來是他心裏想的,但不知怎麼竟脫口而出,說出聲來。

“你這是怎麼了!”母親驚呼。

“你去哪裏,羅佳?”杜尼婭有點兒奇怪地問。

“沒什麼,我得走了,非常需要,”他含含糊糊地回答,仿佛有話要說,又拿不定主意。但是他那蒼白的臉上的神情卻說明他的決心十分堅決。

“我想要說,……到這兒來的時候……我想對您說,媽媽……還有你,杜尼婭,我想我們最好分開一段時間。我覺得不大舒服,心裏也不平靜……以後我會來的,我自己來,等到……可以來的時候。我不會忘記你們,我愛你們……請不要管我!讓我獨自一個人生活吧!還在以前,我就這樣決定了……的確決定了……不管我會出什麼事,不管我會不會死掉,我都要獨自一個人。完全忘了我吧。這樣要好些……不要打聽我的消息。必要的時候,我自己會來的,或者……會叫你們去。也許一切都會恢複老樣子!……可是現在,如果你們愛我,就和我斷絕關係吧……不然我就會恨你們,我覺得……別了!”

“上帝啊!”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高聲驚呼。

母親和妹妹都嚇壞了;拉祖米欣也十分驚恐。

“羅佳,羅佳!跟我們和好如初,還和從前一樣吧!”可憐的母親高聲呼喊。

他慢慢地向房門轉過身,從屋裏慢慢地走出去。杜尼婭追上了他。

“哥哥!你這是幹什麼,對母親怎麼能這樣呢!”她低聲說,目光中燃燒著怒火。

他痛苦地看了看她。

“沒什麼,我會來的,我會來的!”他含糊不清地低聲說,好像不完全明白想要說什麼,說罷就從屋裏出去了。

“無情和狠心的自私自利者!”杜尼婭高聲叫喊。

“他是個瘋—子,而不是無情無義!他發瘋了!難道您看不出來嗎?您這樣對待他,倒是太無情了!……”拉祖米欣緊緊攥住她的手,激動地對著她的耳朵低聲說。

“我這就回來!”他轉過臉去,對著麵無人色的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喊了一聲,就從屋裏跑了出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走廊盡頭等著他。

“我就知道你會跑出來,”他說。“請你回到她們那兒去,和她們待在一起……明天也要待在她們那裏……而且永遠和她們在一起。我……也許會來……如果能來的話。別了!”

他沒有和拉祖米欣握手,就離開他走了。

“你去哪兒?你怎麼了?你出什麼事了嗎?可是難道能這樣嗎!……”完全不知所措的拉祖米欣喃喃地說。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站住了。

“我說最後一次:請你永遠什麼也別問我。我沒有什麼話回答你……你也別來找我。也許,我會到這兒來……別管我,可她們……請不要離開她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走廊裏很暗;他們站在燈旁。他們默默地對看了約摸一分鍾光景。拉祖米欣終生都記得這一分鍾。拉斯科利尼科夫閃閃發光、凝神注視著他的目光仿佛每一瞬間都竭力想穿透到他的心靈、穿誘到他的意識裏去。拉祖米欣突然不寒而栗。仿佛有個什麼奇怪的東西在他們之間一閃而過……有個什麼念頭,好像是暗示,轉瞬即逝;雙方突然都理解,有個什麼可怕的、豈有此理的東西隔在他們中間……拉祖米欣臉色白得像死人一樣。

“現在你明白了嗎?”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說,十分痛苦地扭歪了臉。“你回去吧,回到她們那裏去,”他突然補充說,然後很快轉身從這幢房子裏走了出去。

現在我不來描寫那天晚上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那裏的情況:拉祖米欣怎樣回到她們那裏,怎樣安慰她們,怎樣發誓說,得讓羅佳好好養病,怎樣發誓說,羅佳一定會回來,每天都會來,說他非常、非常心煩意亂,不該刺激他;還說他,拉祖米欣,一定會好好照料羅佳,給他請一個好醫生,請一個最好的醫生,給他會診……總之,從那天晚上起,拉祖米欣已經成了她們的兒子和哥哥。

拉斯科利尼科夫徑直往運河邊上的那幢房子走去,索尼婭就住在那裏。這是一幢三層樓房,是幢綠色的舊房子。他找到了管院子的,後者明確地告訴了他,裁縫卡佩爾納烏莫夫住在哪裏。他在院子的角落裏找到又窄又暗的樓梯的入口,順著樓梯上去,終於到了二樓①,走進從靠院子的那一邊環繞著二樓的回廊。正當他在黑暗中慢慢走著,摸不清哪裏是卡佩爾納烏莫夫家的房門的時候,離他三步遠的地方突然有一道門開了;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房門。

①前麵曾說,索尼婭是住在三樓。

“是誰?”一個女人的聲音驚慌不安地問。

“是我……來找您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說罷走進了那間很小的前室。這兒一把破椅子上放著個歪著的銅燭台,上麵插著一支蠟燭。

“是您!上帝啊!”索尼婭聲音微弱地驚呼,像在地上紮了根似地呆呆地站住不動了。

“往您屋裏去怎麼走?往這邊嗎?”

拉斯科利尼科夫竭力不看她,趕快走進屋裏。

稍過了一會兒,索尼婭也拿著蠟燭進來了,把蠟燭放下,站在他麵前,完全驚慌失措,說不出地激動,看來,他的突然來訪使她感到吃驚。突然,紅雲飛上了她蒼白的麵頰,眼裏甚至出現了淚花……她心裏很難過,既感到羞愧,又感到快樂……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轉身坐到桌邊的一把椅子上。

他匆匆地向整個房間掃視了一眼。

這是一間大房間,不過非常矮,是卡佩爾納烏莫夫家出租的唯一一間房間,通往他們家的房門就在左邊牆上,這道門鎖起來了。對麵,右邊牆上還有一道門,也一直緊緊地鎖著。門那邊已經是鄰居家另一個房號的另一套房子了。索尼婭住的房間像間板棚,樣子是個很不規則的四邊形,好似一個畸形的怪物。靠運河那邊的牆上有三扇窗子,這麵牆有點兒斜著,好像把這間房子切掉了一塊,因此房子的一角顯得特別尖,仿佛深深地插進什麼地方去了,這樣一來,如果光線較暗,甚至看不清那個角落;而另一個角卻是個鈍得很不像樣子的鈍角。這個大房間裏幾乎沒有什麼家具。右邊角落裏擺著一張床;床旁靠門的那邊放著一把椅子。放床的那堵牆邊,緊挨著通另一套房子的房門,放著一張普通的木板桌子,上麵鋪著淡藍色的桌布;桌旁放著兩把藤椅。對麵牆邊,靠近那個銳角的地方,放著一個用普通木料做的、不大的五鬥櫥,因為地方太空曠了,看上去顯得孤零零的。這就是屋裏的全部家具。各個角落裏,那些又髒又破的淡黃色牆紙都已經發黑了;冬天裏這兒想必非常潮濕,而且煙氣彌漫。貧窮的狀況十分明顯,床前甚至沒有帷幔。

索尼婭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客人,而他正在那樣仔細、那樣沒有禮貌地打量著她的房間,最後,她甚至嚇得發抖了,仿佛她是站在一個法官和能決定她命運的人麵前。

“我來的時間太晚了……有十一點了吧?”他問,一直還沒有抬起眼睛來看她。

“是的,”索尼婭喃喃地說。“啊,是的,是有十一點了!”她突然急急忙忙地說,似乎她的出路就在於此,“房東家的鍾剛剛打過……我聽見了,是十一點。”

“我是最後一次來看您,”拉斯科利尼科夫憂鬱地接著說下去,雖說這不過是他頭一次來這裏,“也許,以後,我再也不會看到您了……”

“您……要出門?”

“我不知道……一切都看明天了……”

“那麼明天您不去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那兒了?”索尼婭的聲音發抖了。

“我不知道。一切都看明天早晨……問題不在這裏:我來,是要跟您說一句話……”

他向她抬起眼來,目光若有所思,突然發現,他坐著,她卻一直站在他麵前。

“您為什麼站著?您坐啊,”他說,聲音突然變得溫和而又親切。

她坐下了。他和藹可親地,幾乎是憐憫地看了她一會兒。

“您多瘦啊!瞧您的手!多麼蒼白。手指就像死人的一樣。”

他握住她的手。索尼婭微微一笑。

“我一向是這樣的,”她說。

“住在家裏的時候也是這樣?”

“是的。”

“唉,那當然了!”他斷斷續續地說,他臉上的神情和說話的聲音又突然改變了。他又朝四下裏看了看。

“這是您向卡佩爾納烏莫夫租的?”

“是的……”

“他們就住在那邊,房門後麵?”

“是的……他們住的也是這樣一間房子。”

“一家人都住在一間屋裏?”

“住在一間屋裏。”

“要叫我住在您這間屋裏,夜裏會害怕的,”他憂鬱地說。

“房東一家人都很好,待人很親切,”索尼婭回答,一直好像還沒鎮靜下來,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所有家具,還有這一切……都是房東的,他們心地都很好,孩子們也常上我這兒來……”

“他們說話都口齒不清,是嗎?”

“是的……他說話結結巴巴,還是個跛子。他妻子也是這樣……倒不是口吃,而是,好像老是沒把話說完。她心很好……他從前是地主家的仆人。有七個孩子……隻有老大說話結巴,另外幾個隻不過有病……說話倒不結巴……您怎麼知道他們的?”她有點兒驚奇地補上一句。

“當時您父親把什麼全都對我說了。您的情況,他全都告訴了我……連有一次您六點出去,八點多才回來,還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跪在您床前,連這些也都告訴我了。”

索尼婭感到很難為情。

“我今天好像看到了他,”她猶豫不決地喃喃地說。

“看到了誰?”

“父親。我在街上走著,就在那裏附近,街道的一個角落上,八點多的時候,他好像在前麵走。完全像他。我想去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那裏……”

“您在散步?”

“是的,”索尼婭斷斷續續地喃喃地說,她又不好意思了,於是低下頭去。

“住在父親那裏的時候,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幾乎要打您,是嗎?”

“啊,不,看您說的,看您說的,沒有的事!”索尼婭甚至有點兒驚恐地看了看他。

“那麼您愛她嗎?”

“她嗎?那還—用—說!”索尼婭悲哀地拖長聲音回答說,突然痛苦地雙手交叉在一起。“唉,您要是……您要是能了解她就好了。因為她完全像個孩子……因為她完全像瘋了似的……愁瘋的。可從前她多麼聰明……多麼慷慨……多麼善良啊!您什麼,什麼也不知道……唉!”

索尼婭說這些話的時候十分激動,絞著手,仿佛陷入絕望之中。她那蒼白的雙頰又變得緋紅,眼裏露出痛苦的神情。看得出來,她的心靈被深深觸動了,她很想有所表示,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很想進行辯解。突然她臉上露出一種,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永無止境的同情。

“她打過!您說這些做什麼!上帝啊,她打過我!即使打過,那又怎樣!嗯,那又怎樣呢?您什麼,什麼也不知道……這是一個多麼不幸,唉,多麼不幸的人!而且還有病……她在尋求公正……她是純潔的。她那麼相信,無論什麼事情都應該有公正,她要求……即使折磨她,她也決不會做不公正的事。她自己不明白,要讓人人都公正,這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感到氣憤……就像個孩子,就像個孩子!她是公正的,公正的!”

“您以後怎麼辦?”

索尼婭疑問地看看他。

“他們不是都留給您來照顧了嗎?不錯,以前一家人也是靠您生活,已經去世的那個還要來跟您要錢去買酒喝。嗯,那麼現在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索尼婭憂愁地說。

“他們還會住在那兒嗎?”

“我不知道,他們欠了那兒的房租;不過聽說,女房東今天說過,她要攆他們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卻說,她自己連一分鍾也不想再待在那兒了。”

“她怎麼膽敢說這樣的大話?是指望您嗎?”

“唉,不,您別這麼說……我們是一家人,要在一起生活,”索尼婭突然又激動起來,甚至生氣了,完全像一隻金絲雀或者什麼別的小鳥兒生氣一樣。“再說她又能怎麼辦呢?嗯,她能怎麼,怎麼辦呢?”她焦急而激動地問。“今天她哭了多少次啊!她都發瘋了,這您沒看出來嗎?她瘋了;一會兒像個小孩子似的,為明天的事擔心,想讓一切都弄得很體麵,下酒的菜啊,還有旁的,一切都應有盡有……一會兒又絞看手,咯血,痛哭,突然頭往牆上撞,好像已經完全絕望。後來又自己安慰自己,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您的身上,她說,現在您幫助她,她要在什麼地方借一點兒錢,和我一起回故鄉去,為貴族出身的女孩子辦一所寄宿中學,讓我作學監,於是我們就會開始過一種十分美好的全新的生活了,說著還吻我,擁抱我,安慰我,因為她是那麼相信這一切!那麼相信這些幻想!您說,難道能反駁她嗎?今天她整天在洗啊,擦啊,縫補啊,她那麼虛弱無力,還親自把洗衣盆拖到屋裏去,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下子就倒到床上了;可是早晨我還跟她一道去商場給波列奇卡和廖尼婭①買鞋呢,因為她們的鞋都穿破了,可是一算,我們的錢不夠,隻差一點兒,可她挑了一雙那麼好看的小皮鞋,因為她有審美力,您不知道……她就在鋪子裏,當著賣東西的人哭了起來,因為錢不夠……唉,看著多可憐哪。”

①前麵說,小女兒叫莉達(莉多奇卡)。

“你們過的是……這樣的日子,這是可以理解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苦笑著說。

“難道您不覺得可憐嗎?不覺得可憐嗎?”索尼婭又責問說,“因為您,我知道,您還什麼也沒看到,就把自己最後的一點兒錢都給了她了。要是您看到這一切的話,上帝啊!可我曾經有多少次惹得她傷心落淚啊!那還是上星期的事!唉,我呀!隻不過在他去世前一個星期。我做得太忍心了!而且我這樣做了多個次啊。唉,現在整整一天回想起來都感到痛心!”

索尼婭說這些話的時候,由於回憶給她帶來的痛苦,甚至絞著雙手。

“這是您太忍心嗎?”

“是的,是我,是我!那次我到他們那裏去,”她哭著繼續說,“先父說:‘索尼婭,你給我念念,我頭痛,你給我念念……這是書’,他那裏有本什麼小冊子,是從安德烈·謝苗內奇那兒弄來的,也就是從列別賈特尼科夫那兒弄來的,他就住在這兒,經常弄一些這樣可笑的書來。我卻說:‘我該走了’,我才不願給他念呢,我去他們那兒,主要是想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看看幾條領子;女小販莉紮薇塔拿來了幾條活領和套袖,說是便宜點兒賣給我,這些活領和套袖都挺好看,式樣也新穎,還繡著花。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很喜歡,她戴上,照了照鏡子,她非常、非常喜歡,‘索尼婭,”她說,‘請你送給我吧’。她請我送給她。她多想要啊。可是她要這些活領有什麼用?隻不過讓她回想起從前的幸福日子罷了!她照著鏡子,顧影自憐,可是她什麼衣服都沒有,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什麼也沒有,這樣的日子已經有多少年了!可是她從來沒跟任何人要過任何東西;她高傲得很,寧願把自己最後的東西送給人家,可這時候卻跟我要這些活領——可見她是多麼喜歡!我卻舍不得給她,我說,‘您要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呢,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我就是這麼說的:‘有什麼用’。可真不該對她說這種話呀!她那樣看了我一眼,我不給她,這讓她感到那麼難過,看著她真覺得怪可憐的……她難過,倒不是為了那幾條活領,而是因為我不肯給她,我看得出來。唉,我覺得,要是現在能收回以前說的這些話,改正這些話,那該多好……唉,我呀……我為什麼會這樣呢!

……可在您看來,還不都是一樣!”

“您認識這個女小販莉紮薇塔?”

“是的……莫非您也認識她?”索尼婭有點兒驚訝地反問。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有肺病,治不好的;她不久就會死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沉默了一會兒,說,對她的問題避而不答。

“啊,不,不,不!”索尼婭不由得抓住他的雙手,仿佛是求他,不要讓她死。

“要知道,她要死了,反倒好些。”

“不,不好,不好,根本不好!”她驚恐地、無意識地反複說。

“可是孩子們呢?要是不讓他們到您這裏來,您讓他們上哪裏去呢?”

“唉,這我可不知道!”索尼婭用手抱住頭,絕望地叫喊。看來,這個想法已經在她的腦子裏閃現過許多次了,他隻不過又驚醒了這個想法。

“嗯,如果您,在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還活著的時候,就是現在,如果您生了病,給送進醫院,那麼會怎麼樣呢?”

他殘酷無情地堅持說下去。

“哎喲,您怎麼說這種話,怎麼說這種話呢!這決不可能!”

索尼婭嚇壞了,嚇得臉都變了樣。

“怎麼不可能呢?”拉斯科利尼科夫繼續往下說,臉上露出嚴峻的笑容,“您保過險了?到那時他們會怎樣呢?他們一家人將會流浪街頭,她會像今天這樣,咳嗽,哀求,頭往牆上撞,孩子們會放聲大哭……她會倒在街上,給送到警察分局,然後送進醫院,死在那裏,可孩子們……”

“啊,不!……上帝不允許發生這樣的事!”最後,從索尼婭感到壓抑的胸膛裏衝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聽著,懇求地看著他,合起雙手默默無言地懇求著,好像一切都取決於他似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來,開始在屋裏踱來踱去。過了一分鍾光景。索尼婭垂下雙手,低著頭站著,心裏難過極了。

“不能攢點兒錢嗎?能不能積攢點兒錢,以備不時之需?”

他突然在她麵前站下來,問。

“不能,”索尼婭喃喃地說。

“當然不能!不過您試過嗎?”他幾乎是冷笑著補上一句。

“試過。”

“可是攢不下來!唉,那還用說!還用得著問嗎!”

於是他又在屋裏走了起來。又過了一分鍾的樣子。

“您不是每天都掙得到錢吧?”

索尼婭比剛才更難為情了,臉忽然又漲得通紅。

“不是,”她十分痛苦地勉強說,聲音很低,很低。

“大概,波列奇卡也會這樣的,”他突然說。

“不!不!不可能,絕不會的!”索尼婭突然絕望地高聲叫喊,就像突然被人紮了一刀似的。“上帝,上帝絕不允許發生這種可怕的事!……”

“可他允許別人發生這樣的事。”

“不,不!上帝會保佑她,上帝……”她反複說,已經無法控製自己。

“可也許根本就沒有上帝,”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是懷著某種幸災樂禍的心情回答,他笑了起來,而且看了看她。

索尼婭的臉突然變了,一陣痙攣,使她的臉看上去非常可怕。她瞅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難以形容的責備神情,本想說點兒什麼,可是什麼也沒能說出來,隻是突然用雙手捂住臉,悲悲切切地失聲痛哭起來。

“您說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失去了理智,倒是您自己已經失去理智了,”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他說。

過了五分鍾。他一直默默地踱來踱去,一直不看著她。最後,他走到她麵前,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他雙手抓住她的肩膀,直對著她那掛滿淚珠的臉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冷漠,興奮,銳利,嘴唇抖得厲害……突然他迅速俯下身去,伏在地板上,吻了吻她的腳。索尼婭驚恐地躲開了他,就像躲開一個瘋子。真的,看上去他當真像個瘋子。

“您這是做什麼,您這是做什麼?伏在我的腳下!”她臉色發白,喃喃地說,她的心突然十分痛苦地揪緊了。

他立刻站了起來。

“我膜拜的不是你,而是向人類的一切苦難下拜,”他有點兒古怪地說,然後走到窗前。“你聽我說,”一分鍾後又回到她跟前來,補充說,“不久前我曾對一個欺侮人的人說,他抵不上你的一個小指頭……還說,今天我讓妹妹坐在你身邊,讓她感到榮幸。”

“哎喲,您跟他們說這些做什麼!而且是當著她的麵?”索尼婭驚恐地喊道,“跟我坐在一起!榮幸!可我……我是個可恥的女人,我是個很大的大罪人!唉,您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我這樣談論你,不是因為你的恥辱和罪惡,而是因為你所受的極大的苦難。至於說你是個大罪人,這倒是真的,”他幾乎是熱情洋溢地補充說,“你所以是罪人,就因為你犯下了最大的罪,白白毀掉了自己,出賣了自己。這還不可怕嗎!你過著自己這麼痛恨的卑賤生活,同時自己也知道(隻要睜開眼來看看),這樣你既不能幫助任何人,也救不了誰,這難道還不可怕嗎?最後,請你告訴我,”他幾乎發狂似地說,“這樣的恥辱和這樣的卑賤怎麼能和另一些與之對立的神聖感情集於你一人之身呢?要知道,投水自盡,一下子結束這一切,倒更正確些,正確一千倍,也明智一千倍!”

“那他們呢?”索尼婭有氣無力地問,十分痛苦地看了他一眼,但同時又好像對他的建議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拉斯科利尼科夫奇怪地看了看她。

從她看他的目光中,他看出了一切。可見她自己當真已經有過這個想法。也許她在絕望中曾多次認真反複考慮過,真想一下子結束一切,而且這樣考慮時是那麼認真,所以現在對他的建議已經幾乎不覺得奇怪了。就連他的話是多麼殘酷,她也沒有發覺(他對她責備的意思,以及對她的恥辱的特殊看法,她當然也沒發覺,這一點他是看得出來的)。不過他完全明白,她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卑賤,極其可恥,這個想法早已使她痛苦不堪,折磨了她很久了。他想,是什麼,到底有什麼能使她至今還下不了決心,一下子結束這一切呢?這時他才完全明白,這些可憐的小孤兒,這個不幸的、半瘋狂的、害了肺病、頭往牆上撞的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對她起了多麼重大的作用。

雖說這樣,然而他還是明白,以索尼婭這樣的性格,還有她所受的教育,無論如何她絕不會這樣終其一生。不過,對他來說,這還是一個問題:既然她不能投水自盡,為什麼她能這麼久生活在這樣的處境中而沒有發瘋?當然,他明白,索尼婭的處境是社會上的一種偶然現象,雖說,可惜,遠不是個別的和特殊的現象。但是這偶然性本身,還有這一定的文化程度,以及她以前的全部生活,似乎這一切會在她一開始走上這條令人厭惡的道路的時候,立刻就奪去她的生命。那麼是什麼在支持著她呢?不會是淫蕩吧?顯然,這種恥辱隻不過是機械地接觸到了她;真正的淫蕩還絲毫也沒滲透進她的心靈:這一點他看得出來;她就站在他麵前,這是真的……“她麵前有三條道路,”他想:“跳進運河,進瘋人院,或者……或者,終於墮落,頭腦麻木,心變得冷酷無情。”他最厭惡的是最後那個想法;然而他已經是一個懷疑主義者,而且他年輕,又遠遠脫離了現實生活,所以他也殘酷無情,因此他不能不相信,最後一條路,也就是墮落,是最有可能的。

“不過難道這是真的嗎,”他心中暗暗驚呼,“難道這個還保持著精神純潔的人,會終於有意識地陷入這個卑鄙汙濁,臭氣熏天的深坑嗎?難道這陷入的過程已經開始了?難道僅僅是因為這恥辱已經不是讓她覺得那麼厭惡,她才能忍辱至今嗎?不,不,這絕不可能!”他像索尼婭剛才那樣叫喊,“不,使她直到現在還沒有跳進運河的,是關於罪惡的想法,還有他們,那些……如果到現在她還沒有發瘋……不過,誰說她還沒發瘋?難道她有健全的理智嗎?難道能像她這樣說話嗎?難道一個有健全理智的人能像她這樣考慮問題?難道能夠這樣坐在毀滅的邊緣,就像坐在一個臭氣熏天的深坑邊上,眼看就要掉下去,可是有人提醒說這太危險的時候,卻塞住耳朵,置之不理嗎?她怎麼,莫非是在等待奇跡嗎?大概是這樣。難道這一切不是發瘋的跡象嗎?”

他把思想執拗地停留在這一點上。與其他任何結局相比,他甚至更喜歡這個結局。他更加凝神注視著她。

“索尼婭,你經常這樣虔誠地向上帝祈禱嗎?”他問她。

索尼婭默默不語,他站在她身旁,等待回答。

“要是沒有上帝的話,我會怎樣呢?”她很快而且十分堅決地低聲說,抬起那雙突然閃閃發光的眼睛匆匆地向他看了一眼,並且用雙手緊緊攥住他的一隻手。

“嗯,的確是瘋了!”他想。

“可上帝為你做什麼了?”他繼續追問她。

索尼婭沉默了許久,好像無法回答。她那瘦弱的胸脯激動得一起一伏。

“請您別說話!請您別問了!您不配!……”她突然嚴厲而憤怒地看著他,高聲呼喊。

“真的瘋了!真的瘋了!”他暗自堅決地反複說。

“他在做一切!”她很快地低聲說,又低下了頭。

“這就是出路!這就是對這條出路的解釋!”他暗自作出結論,同時懷著貪婪的好奇心細細打量著她。

他懷著某種奇怪的、幾乎是痛苦的、前所未有的感情,細細端詳這張蒼白、瘦削、輪廓不太端正、顴骨突出的小臉;細細端詳這雙溫柔的淺藍色的眼睛,這雙眼睛能閃射出那麼明亮的光芒,流露出那樣嚴厲而堅決的神情;細細端詳這瘦小的身軀,因為憤懣和發怒,這身軀還在發抖;這臉,這眼睛,還有這身軀——這一切使他覺得越來越奇怪了,他幾乎覺得這是不可能的。“狂熱的信徒,狂熱的信徒!”他暗自反複說。

五鬥櫥上放著一本書。他踱來踱去的時候,每次經過那裏都注意到它;現在他把它拿起來,看了一眼。這是《新約全書》的俄譯本。書是皮封麵的,已經破舊了。

“這是哪兒來的?”他從房屋的另一端對她大聲喊。她仍然站在原處,離桌子三步遠。

“人家拿來的,”她仿佛不樂意似地回答,也不看著他。

“誰拿來的?”

“莉紮薇塔拿來的,我請她拿來的。”

“莉紮薇塔!奇怪!”他想。對他來說,索尼婭這裏的一切,每分鍾都變得越來越奇怪,越來越不可思議了。他把這本書拿到燭光前,動手翻閱。

“關於拉撒路的那一段在哪裏?”他突然問。

索尼婭執拗地看著地上,沒有回答。他稍稍側身對著桌子站著。

“關於拉撒路的複活是在哪一章?你找給我看看,索尼婭。”

她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

“別在那裏找……在第四篇福音裏……”她嚴厲地低聲說,並沒有向他走過去。

“請你找出來,念給我聽聽,”他說,坐下來,胳膊肘撐在桌子上,用一隻手托著頭,憂鬱地朝一旁凝望著,做出在聽著的樣子。

“再過三個星期,七俄裏外①會歡迎我去的!我大概會去那兒,如果不把我送到更糟的地方去的話,”他暗自喃喃低語。

①離彼得堡七俄裏遠的地方有一座著名的精神病院。

索尼婭不相信地聽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完了他奇怪的願望,猶豫不決地走到桌邊。不過還是拿起書來。

“難道您沒看過?”她問,隔著桌子,皺起眉頭,看了他一眼。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嚴厲了。

“很久以前……上學的時候。你念吧!”

“在教堂裏也沒聽到過?”

“我……不去教堂。你經常去嗎?”

“不——,”索尼婭低聲說。

拉斯科利尼科夫冷冷地笑了笑。

“我懂……這麼說,明天也不去參加你父親的葬禮嗎?”

“我去。上星期我也去過教堂……去作安魂彌撒。”

“追薦什麼人?”

“莉紮薇塔。她讓人用斧頭砍死了。”

他的神經受到越來越大的刺激。他的頭眩暈起來了。

“你跟莉紮薇塔要好?”

“是的……她是公正的……她來過……難得來……她不能來。我和她在一起看書……還聊聊。她一定能見到上帝。”

這種書本上的話,他聽著覺得很奇怪,而且這又是一樁新鮮事:她和莉紮薇塔神秘的聚會,而且兩人都是狂熱的信徒。

“在這兒,連我也會成為狂熱的信徒!會傳染的!”他想。

“你念吧!”他突然堅持地、氣憤地喊了一聲。

索尼婭一直猶豫不決。她的心在怦怦地跳。不知為什麼她不敢念給他聽。他幾乎是痛苦地看著這個“不幸的瘋姑娘。”

“您要聽這做什麼?您不是不信嗎?……”她輕輕地低聲問,不知為什麼好像喘不過氣來。

“你念吧!我要聽!”他堅持說,“你不是常念給莉紮薇塔聽嗎?”

索尼婭翻開書,找出要念的地方。她雙手發抖,念不出聲。她兩次開始念,兩次都是連第一個音節也念不出來。

“有一個患病的人,名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①,……”她終於費了很大的勁念出聲來,但是念到第三句,聲音突然變得又尖又細,像一根繃得太緊的弦,一下子斷了。她喘不出氣來,胸膛裏憋得難受。

①見《新約全書·約翰福音》第十一章。

拉斯科利尼科夫有點兒明白,索尼婭為什麼下不了決心念給他聽,他越是明白她不肯念的原因,就越發粗暴和惱怒地堅持讓她念。他太理解她的心情了:現在要她說出和暴露自己心中的一切,她是感到多麼痛苦。他明白,這些感情確實是早已藏在她心中的真正秘密,也許還是從她的少女時代,還是她住在家裏,待在不幸的父親和愁瘋了的繼母身邊,生活在饑腸轆轆的孩子們、以及可怕的叫喊聲和責備聲中的時候,就已經深深藏在她的心中了。但同時,現在他也知道,確實知道,她現在念福音書雖然會感到苦惱,而且非常擔心,——不知是擔心什麼,然而同時她又十分痛苦地想要念給他聽,盡管她是那麼苦惱,那麼擔心,還是很想——不是給別人念,而是一定要念給他聽,讓他聽到,而且一定要現在就念——“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這一切,從她那興奮的激動中了解了這一切……她抑製著自己的感情,強忍住開始念詩篇時迫使她的聲音突然中斷的、喉問的抽噎,繼續往下念《約翰福音》的第十一章。

就這樣念到第十九節。

“有好些猶太人來看馬大和馬利亞,要為他們的兄弟安慰他們。馬大聽見耶穌來了,就出去迎接他。馬利亞卻仍然坐在家裏。馬大對耶穌說,主啊,你若早在這裏,我兄弟必不死。就是現在,我也知道,你無論向上帝求什麼,上帝也必賜給你。”

念到這裏,她又停下來了,羞怯地預感到,她的聲音又要發抖,又要突然中斷了……

“耶穌說:你兄弟必然複活。馬大說,我知道在末日複活的時候,他必複活。耶穌對他說,複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複活。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你信這話嗎?馬大說。”

(索尼婭仿佛痛苦地喘了口氣,清清楚楚地用力把它念完,好像是她自己在大聲懺悔:)

“主啊,是的,我信你是基督,上帝的兒子,就是那要臨到世界的。”

她又停頓下來了,很快抬起眼來看了看他,但又趕快抑製著自己的感情,接著往下念。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聽著,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望著一邊,沒有轉過臉去。念到了第三十二節。

“馬利亞到了耶穌那裏,看見他,就俯伏在他腳前,說,主啊,你若早在這裏,我兄弟必不死。耶穌看見他哭,並看見與他同來的猶太人也哭,就心裏悲歎,又甚憂愁。便說,你們把他安放在那裏,他們回答說,請主來看。耶穌哭了。猶太人就說,你看他愛這個人是何等懇切。其中有人說,他既然開了瞎子的眼睛,豈不能叫這人不死嗎?”

拉斯科利尼科夫轉過臉來,心情激動地看著她:是的,的確是這樣!她已經渾身發抖,真的是真正的熱病發作了。這是他預料到的。她就要念到最偉大的和聞所未聞的奇跡了,無限的喜悅溢於言表。她的聲音變得像金屬一般響亮;歡樂和喜悅在她的聲音中回蕩,使她的聲音忽然有了力量。眼前的一行行字跡變得模糊不清,因為她的眼裏發黑了,然而她已經背熟了現在所念的這幾節。念到最後一節:“他既然開了瞎子的眼睛……”她壓低了聲音,激動地、十分強烈地表達了那些不信上帝的人,瞎了眼的猶太人的懷疑、責難和辱罵,而不一會兒,他們卻像遭到雷擊一樣,大為震驚,立刻伏到地上,痛哭流涕,獲得了信仰……“而他,他也是瞎了眼睛,不信上帝的人,——馬上他也會聽到,獲得信仰,是的,是的!

馬上,立刻,”她幻想著,由於快樂的期待而發抖了。

“耶穌又心裏悲歎,來到墳墓前。那墳墓是個洞,有一塊石頭擋著。耶穌說,你們把石頭挪開。那死人的姐姐馬大對他說,主啊,他現在必是臭了,因為他死了已經四天了。

這個“四”字她念得特別用力。

“耶穌說,我不是對你說過,你若信,就必看見上帝的榮耀麼。他們就把石頭挪開。耶穌舉目望天說,父阿,我感謝你,因為你已經聽我。我也知道你常聽我,但我說這話,是為周圍站著的眾人,叫他們信是你差了我來。說了這些話,就大聲呼叫說,拉撒路出來。那死人就出來了。”

(她興奮地高聲念完了這句話,渾身發抖,而且發冷,仿佛親眼看到了一樣:)

“手腳裹著布,臉上包著手巾。耶穌對他們說,解開,叫他走。

“那些來看馬利亞的猶太人,見了耶穌所作的事,就多有信他的。”①

①譯文據聖經公會印發的《新約全書》一三○——一三二頁。

她沒有再往下念,也不能再念了,合上書,很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這就是關於拉撒路複活的全部故事,”她斷斷續續地、嚴肅地低聲說,一動不動地站著,轉過臉去望著一邊,不敢、而且好像不好意思抬起眼來看他。她那熱病發作的戰栗還沒有停止。插在歪著的燭台上的蠟燭頭早已快要熄滅了,在這間幾乎一無所有的屋裏暗淡地照著一個殺人犯和一個妓女,這兩個人竟奇怪地聚會在一起,一同來讀這本不朽的書。過了五分鍾,或者是過了更長時間。

“我是來跟你談一件事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皺起眉頭,高聲說,說著站起來,走到索尼婭跟前。索尼婭默默地抬起眼來看著他。他的目光特別嚴肅,顯示出一種異常堅定的決心。

“我今天離開了自己的親人,”他說,“離開了母親和妹妹。

現在我不再去她們那裏了。我跟她們完全斷絕了關係。”

“為什麼?”好像驚呆了的索尼婭問。不久前與他母親和妹妹的會見給她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雖然她自己說不清這到底是什麼印象。聽說他和她們斷絕了關係,她幾乎感到可怕。

“現在我隻有你一個人了,”他補充說,“咱們一道走吧……我是來找你的。我們都是被詛咒的人,那麼我們就一道走吧!”

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他像個瘋子!”索尼婭也這麼想。

“去哪裏?”她恐懼地問,不由得往後退去。

“我怎麼知道呢?我隻知道,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確定知道——隻知道這一點。同一個目標?”

她看著他,什麼也不懂。她懂得的隻有一點:他非常不幸,極其不幸。

“如果你去對他們說,他們當中無論是誰,什麼也不會懂,”他接下去說,“可是我懂。我需要你,所以我到你這兒來了。”

“我不懂……”索尼婭喃喃地說。

“以後會懂的。難道你不是也做了同樣的事嗎?你也跨過了……你能跨過去的。你在自殺,你把一生都毀了……你自己的(這反正一樣!)一生。你本來可以靠精神和理性生活,可現在卻要死在幹草廣場上……不過如果你仍然獨自生活,你會支持不住的,準會像我一樣發瘋。現在你就已經像個瘋子了;所以,我們要在一道走,走同一條路!咱們走吧!”

“為什麼?您這是為什麼!”索尼婭說,他的話使她感到激動,感到奇怪和不安。

“為什麼?因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原因就在這裏!終於到了該正視現實,認真考慮一下的時候,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樣哭喊,說上帝不允許了!如果明天真的把你送進醫院,那會怎樣呢?她已經精神失常,又有肺病,不久就要死了,孩子們怎麼辦?難道波列奇卡不會毀滅嗎?難道你沒看到這兒那些在街頭乞討的孩子?那都是母親叫他們來的。我知道這些母親住在哪裏,知道她們生活在什麼環境裏。在那種地方,孩子不可能再是孩子。在那種地方,七歲的孩子就已經墮落,成了小偷。要知道,孩子就是基督的形象:‘天國是他們的’。

他吩咐說,要尊重他們,愛他們,他們是未來的人……”

“怎麼辦,該做什麼呢?”索尼婭歇斯底裏地哭著,絞著手,反複說。

“做什麼?破壞應該破壞的,一勞永逸,再沒有別的了:自己肩負起受苦受難的重擔!怎麼?你不懂嗎?以後會懂的……自己和權力,而主要的是權力!統治一切生靈的權力,統治人類社會的權力!……這就是目的!你要記住這一點!這是我給你的臨別贈言!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你說話了。如果明天我不來,你自己會聽到一切的,到那時你就會想起現在我說的這些話來了。以後,幾年以後,有了生活經驗以後,總有一天你會懂得我的話是什麼意思。如果明天我再來,就會告訴你,是誰殺了莉紮薇塔。別了!”

索尼婭嚇得渾身發抖。

“難道您知道是誰殺的嗎?”她問,她嚇呆了,奇怪地看著他。

“我知道,而且要告訴……告訴你,隻告訴你一個人!我選中了你。我不是來求你寬恕,隻不過是告訴你。我早就選中了你,要把這告訴你,還在你父親談起你,莉紮薇塔還活著的時候,我就想這樣做了。別了。不握握手嗎。明天見!”

他走了出去。索尼婭像望著一個瘋子樣望著他;不過她自己也好像精神失常了,而且感覺到了這一點。她的頭眩暈了。“上帝啊!他怎麼知道,是誰殺了莉紮薇塔?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這真可怕!”但同時她腦子裏並沒有產生這個想法。決不會的!決不會的!……“噢,他準是非常不幸!……他離開了母親和妹妹。為什麼?出了什麼事?他心裏在想什麼?他為什麼對她①說這些話?他吻了吻她的腳②,說……說(是的,這話他說得很清楚),沒有她③,他就不能活……噢,上帝呀!”

①②③這一段都是索尼婭心中想的話,所以這裏的三個“她”,都應該是“我”。

索尼婭整夜發燒,一直在囈語。有時她跳起來,痛哭,絞手,一會兒又寒熱發作,昏昏沉沉地進入夢鄉,她夢見了波列奇卡,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莉紮薇塔,念福音書,還有他……他,臉色蒼白,兩眼閃閃發光……他吻她的腳,痛哭……噢,上帝啊!

右邊那道門後麵,就是把索尼婭的房間和蓋爾特魯達·卡爾洛芙娜·列斯莉赫那套房間隔開的那道門後麵,有一間早已空了的房子,也是列斯莉赫那套房子裏麵的一間,是打算出租的,大門上已經掛出招租牌,衝著運河的玻璃窗上也貼上了招租條。好久以來索尼婭已經習慣了,認為那間屋裏沒有人。然而在這段時間裏,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卻一直站在那間空房的門邊,躲在那裏偷聽。拉斯科利尼科夫出去以後,他又站了一會兒,想了想,踮著腳尖回到這間空房隔壁、自己那間屋裏,端了一把椅子,悄悄地把它搬到通索尼婭那間房間的門邊。他覺得,他們的談話很有意思,有重要意義,而且他非常、非常感興趣,他的興趣是那麼大,所以搬來一把椅子,這樣今後,譬如說明天,就不必再自找罪受,整整站上一個鍾頭,而可以坐得舒服一些,隨心所欲地偷聽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整,拉斯科利尼科夫走進×分局偵查科,要求向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通報,他來了;可是好久還沒接見他,這時他甚至感到奇怪了:至少過了十分鍾,才叫他進去。他估計,似乎應該立刻向他提出一連串問題。然而他站在接待室裏,一些人從他身邊過來過去,看樣子,都完全不理會他。後麵一間像是辦公室的房間裏,坐著幾個司書,正在書寫,顯然,他們當中甚至誰也不知道,誰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是個什麼人?他用不安和懷疑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周圍的一切,暗暗觀察,他身旁有沒有衛兵,有沒有監視他的神秘的目光,以防他會逃跑?可是根本就沒有任何這一類的跡象:他隻看見一些小職員,一些為什麼小事操心的人的臉,隨後還看見一些別的人,他們誰也不理會他:他愛上哪裏去就上哪裏去好了,沒人管他。他越來越堅定地想:如果昨天這個神秘的人,這個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幽靈當真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到了,——那麼難道會讓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現在這樣站在這裏,安安靜靜地等著嗎?難道會在這裏一直等到十一點鍾,等著他自己來這裏嗎?可見,要麼是那個人還沒來告發,要麼就是……隻不過是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看見(他怎麼能看見呢?),所以,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昨天所發生的一切,又是被他那受到刺激的、病態的想象力誇大了的主觀幻想。甚至還在昨天,在他感到最強烈的不安,陷於悲觀絕望之中的時候,這個猜測就已經在他心中漸漸確定下來了。現在他把這一切又細細考慮了一番,準備投入新的戰鬥,卻突然感到,他在發抖,——一想到他竟會在可恨的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麵前嚇得發抖,他甚至勃然大怒。對他來說,最可怕的就是又要見到這個人:他恨透了他,恨之入骨,甚至害怕自己的憎恨情緒會暴露自己。他的憤怒如此強烈,竟使他立刻不再發抖了;他打算進去的時候裝出一副冷靜和大膽的樣子,決心盡可能保持沉默,細心觀察,留心傾聽,至少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克服自己那種病態的容易激動的性格。這時有人來叫他去見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

原來這時候隻有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一個人待在自己的辦公室裏。他的辦公室不大,也不算小;裏麵,一張漆布麵的長沙發前擺著一張大寫字台,還有一張辦公桌,角落裏擺著一個公文櫥,還有幾把椅子——都是公家的家具,都是用磨光的黃色木料製作的。後邊那麵牆的角落裏,或者不如說是在隔板上,有一扇鎖著的門:可見那裏,隔板後麵,大概還有幾個房間。拉斯科利尼科夫一進來,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立刻把他進去時走的那道門掩上,於是屋裏就隻有他們兩個人了。看來,他是裝出最愉快、最親切的神情來迎接自己的客人,不過,已經過了幾分鍾以後,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據某些跡象發覺,他心裏好像有點兒慌亂,——仿佛他突然給搞糊塗了,或者是被人發現了什麼隱藏得很深的秘密。

“啊,最尊敬的朋友!瞧,您也……上我們這地方來了……”波爾菲裏說,雙手都向他伸了過來。“好,請坐,老兄!也許您不喜歡管您叫最尊敬的朋友和……老兄,——不喜歡這樣toutcourt①?請不要把這看作親昵……請這邊坐,坐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