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1 / 3)

第五卷

彼得·彼特羅維奇與杜涅奇卡以及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作了那次決定他命運的解釋以後,第二天的那個早晨對彼得·彼特羅維奇也起了使他頭腦清醒的作用。昨天他還覺得那件事幾乎是幻想的產物,雖然事實上已經發生了,可仍然好像是不可能的,現在,盡管他感到極為不快,卻不得不漸漸地把它看作木已成舟、無法挽回的事實了。受了傷害的自尊心好似一條毒蛇,整夜在咬噬著他的心。彼得·彼特羅維奇一起床,立刻照了照鏡子。他擔心,一夜之間是不是會害了黃疸病?然而暫時這方麵還沒出什麼問題,彼得·彼特羅維奇看了看自己輪廓優美、白皙,最近稍有點兒發胖的臉,有一會兒工夫感到寬慰,滿懷信心,相信一定能在別的什麼地方另找一個未婚妻,大概,還會找到一個更好的;可是他立刻清醒了過來,堅決地往一邊吐了口唾沫,這使得與他同住一間房間的年輕朋友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列別賈特尼科夫臉上露出了無聲的、然而是譏諷的微笑。彼得·彼特羅維奇看到了這個微笑,心裏立刻認為,他的年輕朋友這樣笑是很不對的。最近他已經發現這個年輕朋友有很多不對的地方。他突然明白了,昨天不該把昨天那件事的結果告訴安德烈·謝苗諾維奇,這樣一想,心裏感到加倍惱怒。這是他昨天一時衝動,太不善於控製自己的感情,太容易動怒而犯下的第二個錯誤……隨後,好像故意為難似的,這天早晨又接二連三地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就連他在參政院裏為之多方奔走的那個案件,等待著他的也似乎是敗訴。特別惹他生氣的是他的房東,為了不久即將結婚,他向這個人租了一套房子,還自己花錢裝修了一番;這個房東,這個發了財的德國工匠,無論如何也不同意廢除剛剛簽訂的租約,要求按寫進租約的條款,支付全部違約金,盡管彼得·彼特羅維奇交還給他的房子幾乎是重新裝修過的。家具店的情況也完全一樣,雖然定購的家具還沒有搬到住宅裏去,卻無論如何也不肯退還一個盧布的定金。“我可不會為了家具而特意結婚!”彼得·彼特羅維奇咬牙切齒地暗暗地想,同時那個顯然已經無望的希望又在他腦子裏忽然一閃:“難道這一切真的已經無可挽回地破滅了,結束了嗎?難道不能再試一試嗎?”一想到杜涅奇卡,這想法再一次誘人地刺痛了他的心。這時他心中痛苦極了,當然,如果現在隻要他希望讓拉斯科利尼科夫死於非命,就能把他置於死地,那麼彼得·彼特羅維奇一定會立刻表示這樣的願望。

“除此而外,我的錯誤還在於,我根本沒給過她們錢,”他邊想,邊悶悶不樂地走回列別賈特尼科夫的那間小屋去,“見鬼,我為什麼這樣吝嗇?這甚至毫無益處!我想對待她們先苛刻一些,讓她們把我看作神明,可她們竟然這樣!……呸!……不,如果在這段時間裏,譬如說吧,給她們一千五百盧布,在克諾普公司①和英國商店裏置辦些嫁妝,買些禮物,各式各樣的首飾,化妝品、光玉髓,衣料,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那麼事情就會好一些……我們的關係也就牢固一些了!現在她們也就不那麼容易拒絕我了!她們就是這樣一種人,如果拒絕的話,一定認為有義務把禮物和錢都退還給我;可是要退還是很難的,而且也舍不得!良心也會感到不安,心裏會想:怎麼,就這樣突然把一個直到現在如此慷慨、相當客氣的人趕走嗎?……嗯哼!我失算了!”彼得·彼特羅維奇又一次咬牙切齒,立刻罵自己是傻瓜——當然是暗自責罵。

①彼得堡的一家服飾用品商店。

得出這樣的結論以後,他回到家裏,比出去的時候加倍凶惡,加倍惱怒。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屋裏準備酬客宴的情況在某種程度上引起了他的好奇心。還在昨天他就聽說要辦酬客宴了;甚至記起,好像也邀請了他;可是由於自己有一大堆麻煩事,別的事情他都沒去注意。他趕緊去向利佩韋赫澤爾太太打聽;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不在家(現在她在墓地上),利佩韋赫澤爾太太正在擺開的桌子旁邊張羅著;他得知,酬客宴將會辦得十分隆重,幾乎所有房客都受到了邀請,就連和死者不認識的人也不例外,甚至連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列別賈特尼科夫也受到了邀請,盡管以前他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爭吵過,最後,還有他,彼得·彼特羅維奇,不但被邀請了,而且甚至是急不可耐地等待著他,因為他幾乎是所有房客中一位最重要的客人。阿瑪莉婭·伊萬諾夫娜①本人也受到十分尊敬的邀請,盡管以前有過許多不愉快的事情;因此現在她在料理一切,忙著張羅,幾乎覺得這是一種享樂,而且,她雖然穿著一身喪服,可全都是嶄新的綢衣,打扮得既漂亮,又闊氣,並為此感到自豪。這些消息和事實提醒了彼得·彼特羅維奇,使他產生了某種想法,於是他回到自己屋裏,也就是回到了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列別賈特尼科夫的屋裏,不知在想什麼心事。問題在於,他也得知,邀請的客人當中也有拉斯科利尼科夫。

①前麵,馬爾梅拉多夫曾說,她的父名是“費多羅芙娜”。

不知為什麼,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整整一早上一直坐在家裏。彼得·彼特羅維奇與這位先生建立了某種奇怪的、不過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相當自然的關係:幾乎從一住到這兒來的那天起,彼得·彼特羅維奇就瞧不起他,恨他,而且恨得簡直太過分了,可是同時又好像有點兒怕他。彼得·彼特羅維奇一來到彼得堡就住到他這裏,並不單單是由於吝嗇,想省幾個錢,雖說這幾乎是主要原因,不過還有另外的原因。還在外省的時候,他就聽說,這個由他撫養成人的安德烈·謝苗諾維奇,現在是最進步的青年之一,甚至是一個在某些他很感興趣的、神話般的小團體裏起重要作用的人物。這使彼得·彼特羅維奇感到非常驚訝。這些十分強大、無所不知、蔑視和揭露一切人的小團體,早就使彼得·彼特羅維奇感到恐懼了,這是一種特殊的恐懼,不過,也完全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懼。當然,還在外省的時候,對這類事情他不可能形成哪怕是大致符合實際情況的概念。他像大家一樣,聽說有這麼一些進步分子,虛無主義者,揭發者,以及諸如此類的人,在彼得堡,這種人特別多,不過和許多人一樣,他也把這些名稱的涵義和性質誇大和歪曲到了荒謬的程度。已經有好幾年了,他最怕的就是揭發,這也就是使他經常感到過分惶恐不安的最主要的原因,特別是在他夢想把自己的活動轉移到彼得堡來的時候。在這方麵,他是所謂受過驚嚇的,就像小孩子有時受了驚嚇一樣。幾年前,他在外省剛剛開始創業的時候,就遇到過兩起無情揭發的事件,所揭發的都是省裏相當有威望的大人物,而在他們被揭發以前,他一直依靠他們,把他們當作自己的靠山。一次揭發的結果,是被揭發者特別丟臉,另一次的結果,幾乎是引起很大的麻煩。這就是彼得·彼特羅維奇一到彼得堡,決定立刻摸清情況的原因,如有必要,他就要搶先一步,討好“我們的年輕一代”,以防萬一。在這方麵,他把希望寄托在安德烈·謝苗諾維奇的身上,而且,譬如說吧,他去探望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時候,就已經學會勉強重複那些眾所周知的、別人的意見了……

當然,不久他就看出,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是個極其庸俗、而且有點兒傻頭傻腦的人。但這絲毫沒有打消彼得·彼特羅維奇的顧慮,也沒有使他受到鼓舞。即使他相信,所有進步分子都是這樣的傻瓜,他的不安也不會消失。說實在的,對這些學說、思想和製度(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正是用這些東西猛烈地責難他)他絲毫也不關心。他有他自己的目的。他隻需要盡快、立刻弄清:這兒發生過什麼事情,是怎樣發生的?這些人有勢力,還是沒有勢力?如果他著手做某一件事,他們是揭發他呢,還是不揭發他?如果揭發,那麼是為什麼揭發,現在到底是要揭發些什麼?不僅如此,而且要弄清:如果他們當真有能耐的話,能不能設法博得他們的好感,而且立刻稍微欺騙他們一下?該不該這樣做?譬如說,能不能通過他們使自己的事業進展得順利一些?總之,他麵前有成百上千的問題。

這個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是個體質虛弱、害淋巴結核的人,個子矮小,在某處任職,一頭淡黃色的頭發,顏色淡得出奇,留著肉餅狀的連鬢胡子,並為這胡子感到非常自豪。此外,他幾乎經常害眼病。他的心腸相當軟,可是說話很自以為是,有時甚至極端傲慢,——如果與他的體形相對照,這幾乎總是顯得十分好笑。不過,在阿瑪莉婭·伊萬諾夫娜這兒,他卻被看作相當受尊敬的房客中的一個,也就是說,他不酗酒,而且按時繳房租。盡管有這些優點,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卻當真有點兒傻裏傻氣。他讚成進步思想,加入“我們的年輕一代”,——這是由於年輕人的熱情。這是那些多得不可數計的形形色色的庸人、思想極其幼稚、對什麼都是一知半解、卻又剛愎自用的人們當中的一個,他們轉眼之間一定會附和最時髦的流行思想,為的是立刻把它庸俗化,為的是把他們有時的確是以最真誠的方式為之效力的一切漫畫化。

然而,列別賈特尼科夫雖然心地十分善良,但在某種程度上也開始對和他同住的這個人,也就是他從前的監護人彼得·彼特羅維奇,感到無法忍受了。所以會發生這種情況,從雙方來說,都有點兒偶然,不過卻是相互的。不管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多麼單純而又輕信,可還是開始漸漸看出,彼得·彼特羅維奇在欺騙他,心裏暗暗地瞧不起他,看出,“這不完全是他想象中的那個人”。他曾試圖向他講述傅立葉的體係和達爾文的學說,但是彼得·彼特羅維奇,特別是近來,不知為什麼,聽他講述的時候,已經帶著過於明顯的譏諷神情,而最近,甚至罵起人來了。問題在於,他本能地開始看透了,列別賈特尼科夫不僅是個庸俗和有點兒傻氣的人,而且也許還是個撒謊的家夥,就是在他自己那個小團體裏,他也沒有建立任何比較重要的關係,而隻不過是多少聽到過一些幾經轉述的東西;不僅如此:也許就連他該做的宣傳工作,他也不甚了了,因為他太糊塗,他怎麼能做什麼揭發者呢!我們順帶說一聲,在這一個半星期裏,彼得·彼特羅維奇很樂於接受(特別是最初)安德烈·謝苗諾維奇的甚至是非常奇怪的讚揚,也就是,譬如說吧,如果安德烈·謝苗諾維奇說,他打算讚助不久即將在小市民街某處成立的新“公社”①;或者,譬如說吧,認為如果杜涅奇卡在婚後頭一個月就想找一個情夫,他也不會幹涉;或者,說他不會讓自己未來的孩子們受洗禮,等等,等等,對這一類的讚揚,他總是不予否認,而是默不作聲。對別人加在他身上的這樣一些優點,按照自己的習慣,彼得·彼特羅維奇都不予否認,甚至容許人家這樣讚揚他,——不管是什麼讚揚,他聽著都感到有點兒飄飄然。

由於某些原因,彼得·彼特羅維奇今天早上把一些五厘債券②換成了現鈔,現在正坐在桌邊點一疊疊鈔票和連號的公債券。幾乎經常沒有錢的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在屋裏走來走去,裝出對這些錢不感興趣、甚至鄙視的樣子。彼得·彼特羅維奇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譬如說吧,安德烈·謝苗諾維奇真的會對這麼多的錢不感興趣;安德烈·謝苗諾維奇也苦惱地想,彼得·彼特羅維奇也許真的會認為,他的漠然態度是故意裝出來的,而且,大概還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用擺在桌子上的這一疊疊鈔票來刺激和撩撥自己這位年輕的朋友,提醒他,讓他記住自己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仿佛他們之間存在真正的差別。

①在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長篇小說《做什麼?》的影響下,彼得堡的一些進步青年成立了一些公社,共同勞動,共同生活,建立了集體經濟。其中最著名的是作家和民主主義者斯列普措夫(一八三六—一八七八)在旗幟街(現在的“起義街”)上成立的旗幟公社。

小市民街(現在的“公民街”)上的公社離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罪與罰)時所住的房子不遠。

②利率為五厘的公債券。

這一次他發覺他異乎尋常地容易激動和心不在焉,盡管他,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又在他麵前談起自己心愛的話題,說什麼就要成立一個特殊的新“公社”,還對此大加發揮。彼得·彼特羅維奇正在打算盤,在算盤珠子的響聲暫時停頓下來的間歇裏,他不時提出簡短的反駁,發表自己的看法,而且流露出十分明顯、故意無禮嘲諷的譏笑神情。但是“富有人情味”的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把彼得·彼特羅維奇的情緒歸咎於他昨天與杜涅奇卡的決裂,並熱切地想要盡快談談這個話題:關於這個進步的、宣傳性的話題,他是有話可談的,這可能會給他這位尊敬的朋友帶來安慰,而且“無疑”會對他今後提高覺悟有所裨益。

“這個……寡婦家在辦什麼酬客宴啊?”彼得·彼特羅維奇問,在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正談到最有意思的地方的時候,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好像您還不知道似的;昨天我不是跟您談起過這個話題,還對所有這些儀式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對了,她不是也請了您嗎,我聽見的。昨天您還跟她說過話呢……”

“我怎麼也沒想到,這個一貧如洗的傻女人會把從另一個傻瓜……拉斯科利尼科夫那兒得來的錢,全都花在酬客宴上。剛才從那兒經過的時候,我甚至感到驚訝:那兒準備得多豐盛啊,還有酒呢!……還叫了幾個人來——天知道是怎麼回事!”彼得·彼特羅維奇接著說下去,詳細地詢問著,好像懷著什麼目的,故意把話題轉到這上麵去。“怎麼?您說,也邀請了我嗎?”他突然抬起頭來,補上一句。“什麼時候邀請的?我記不得了。不過,我是不會去的。我去那裏幹什麼?昨天我隻不過是順便告訴她,作為一個官吏的貧寒的遣孀,她有可能得到他一年的薪俸,作為一次性的補助。她是不是為了這才邀請我呢?嘿—嘿!”

“我也不想去,”列別賈特尼科夫說。

“那還用說!親手打過嘛。您問心有愧啊,這是可以理解的,嘿——嘿——嘿!”

“誰打過?打過誰?”列別賈特尼科夫突然驚慌起來,甚至臉紅了。

“就是您嘛,您打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大約是在一個月前,是嗎!要知道,我聽說了,昨天……原來這就是您的信念!……婦女問題處理得也不好嘛。嘿——嘿——嘿!”

彼得·彼特羅維奇好像得到了安慰,又啪啪地打起算盤來。

“這都是胡說和誹謗!”列別賈特尼科夫羞得麵紅耳赤,他總是害怕別人提起這件事,“事情完全不是這樣!這是另一回事……您聽說的話不符合實際;這是造謠!當時我隻不過是自衛。是她首先張牙舞爪地向我撲了過來……她把我的連鬢胡子全拔光了……我認為,人人都可以自衛。而且我決不允許任何人對我使用暴力……這是原則。因為這幾乎就是專橫霸道。我該怎麼辦呢:就這樣在她麵前站著嗎?我隻不過是推開了她。”

“嘿——嘿——嘿!”盧任繼續惡意地譏笑他。

“您想惹我發火,是因為你自己讓人給惹惱了,心裏有氣……而這是胡說八道,與婦女問題完全、完全無關!您理解得不對;我甚至認為,如果假定婦女在各方麵,就連體力上也和男人一樣(已經有人堅決這樣主張了),那麼可見,在這方麵也應該是平等的。當然,後來我考慮,其實根本就不應該有這樣的問題,因為打架是不應該的,在未來的社會裏,打架這種事是不可思議的……在打架中尋求平等,當然是奇怪的。我並不是那麼蠢……不過打架還是常有的事,……也就是說,以後不會有了,可是現在還有……呸!見鬼!跟您說話,會把人搞得糊裏糊塗!我不去參加酬客宴,倒不是因為有過這麼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不去,隻不過是按原則辦事,不助長像酬客宴這樣的陋習,就是這麼回事!不過,也可以去看看,隻不過是為了去嘲笑它……不過可惜,神甫不會來。不然我一定要去。”

“也就是說,坐在人家的酒席筵前,卻蔑視它,同樣也蔑視那些請您的人。是這樣嗎?”

“根本不是蔑視,而是抗議。我抱著有益的目的。我可以間接促進覺悟的提高,並作些宣傳。人人都應該提高覺悟,進行宣傳,也許,宣傳得越激烈越好。我可以傳播思想,播下種子……由這粒種子裏就會長出事實來。我哪會侮辱他們呢?一開始他們是會見怪的,可是以後自己就會明白,我是給他們帶來了好處。您瞧,我們的傑列比耶娃曾經受人指責(現在她在公社裏),因為她從家裏出走……委身於一個男人的時候,給父母寫了一封信,說她不願生活在成見之中,不按宗教儀式結婚,就和人同居,似乎她這樣對待父母,是太粗暴了,認為她本應憐惜他們,寫得委婉一些。照我看,這全都是胡說八道,根本不需要委婉些,恰恰相反,這兒需要的是抗議。瓦蓮茨跟丈夫在一起過了七年,丟下了兩個孩子,寫了封信,和丈夫一刀兩斷了,信上說:‘我認識到,和您在一起我不會幸福。您欺騙了我,向我隱瞞,通過公社這種形式,還存在另一種社會製度,為了這件事,我永遠不會原諒您。不久前我從一個慷慨的人那裏知道了這一切,已經委身於他,要和他一同創辦公社。我直截了當地告訴您,因為我認為,欺騙您是不正直的。您愛怎麼過就怎麼過吧。不要對我回去存什麼希望,您已經太遲了。希望您幸福。’這一類的信就該像這樣寫才對!”

“這個傑列比耶娃,不就是您跟我說過,已經是第三次自由結婚的那個人嗎?”

“如果認真的說,總共隻有兩次!即使是第四次,即使是第十五次,那也算不了什麼!如果說我有什麼時候為我的父母已經去世而感到遺憾的話,那麼當然就是現在了。我甚至幻想過好多次,如果他們還在世的話,我準會以自己的抗議讓他們感到萬分痛苦!我會故意讓他們感到為難……這就是‘離開家庭獨立生活的人’,呸!我一定要讓他們瞧瞧!我要讓他們大吃一驚!真的,可惜我什麼人也沒有!”

“為了讓他們大吃一驚嗎!嘿—嘿!好吧,您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悉聽尊便,”彼得·彼特羅維奇打斷了他的話,“不過請您告訴我:您認識死者的這個女兒,不是嗎,就是那個那麼瘦弱的姑娘!人們對她的議論全都是真的,是嗎?”

“這有什麼呢?照我看,也就是根據我個人的信念,這是女人的最正常的狀態。為什麼不是呢?也就是說distinZguons①。在現在這個社會裏,這當然不完全正常,因為是被迫的,而在未來的社會裏,卻是完全正常的,因為那是自由的。就是現在,她也有權這樣做,因為她受過苦,而這就是她的基金,也可以說是資本,她有充分權利支配的資本。當然,在未來的社會裏,基金就不需要了;但是她的作用將會在另一種意義上表現出來,將受到合乎羅輯而且合理的製約。至於說到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本人,在目前,我把她的行動看作對社會製度堅決而又具體的抗議,並為此深深地尊敬她;

就連看著她也覺得高興!”

①法文,“我們要區別開來”之意。

“可人家告訴我,是您逼著她從這兒搬出去的!”

列別賈特尼科夫甚至勃然大怒。

“這又是謠言!”他高聲叫嚷。“根本,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完全不是這樣!這全都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當時冤枉我,因為她什麼也不懂!我根本沒有俟機接近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想要獲得什麼好處!我隻不過是想提高她的覺悟,完全是無私的,竭力激發她的反抗精神……我需要的隻是反抗,而且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本人也已經不能再住在這幢房子裏了!”

“您是不是叫她去參加公社呢?”

“您總是譏笑我,可是笑得很不恰當,請允許我向您指出這一點來。您什麼也不懂!公社裏沒有這樣的角色。所以要成立公社,也就是為了讓社會上不再有這種角色。在公社裏,這樣的角色將完全改變他現在的性質,在這裏,這是愚蠢的,在那裏,這就是聰明的,在這裏,在現在的環境裏,這是不正常的,在那裏就變得完全正常了。一切取決於人是處於什麼樣的情況下和在什麼樣的環境裏。一切取決於環境,人本身卻微不足道。我和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現在也是和睦相處,這足以向您證明,她從來也沒把我當作敵人,從來也沒把我當作欺侮她的人。對了!現在我竭力勸她參加公社,不過這個公社完全,完全是建立在不同的基礎上!您幹嗎發笑!我們想建立自己的公社,一種特殊的公社,不過基礎比以前的更為廣泛。我們從我們的信念更前進了一步。我們否定得更多了!如果杜勃羅留波夫從棺材裏站出來,我就要和他爭論一番。我一定會在爭論中駁倒別林斯基!目前我在繼續提高索菲婭·謝苗諾芙娜的覺悟,這是一個天性十分優美、十分美好的姑娘!”

“哈,於是您就利用這個十分優美的天性,是嗎?嘿——

嘿!”

“不,不!啊,不!恰恰相反!”

“哼,可不是恰恰相反嗎!嘿—嘿—嘿!瞧您說的!”

“請您相信!我有什麼理由要在您麵前隱瞞呢,請您說說看!恰恰相反,就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很奇怪: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她顯得膽怯和格外純潔,而且很不好意思!”

“於是您,當然啦,就提高她的覺悟……嘿——嘿!向她證明,這些羞恥心什麼的全都是胡說八道?……”

“根本不是!根本不是!噢,您對覺悟這個詞的理解是多麼粗野,甚至是多麼愚蠢啊——請您原諒!您什—麼也不懂!噢,天哪,您還多麼……不成熟啊!我們是在尋求婦女的自由,可您心裏隻在轉那個念頭……完全避而不談貞潔和女性的羞恥心問題,也就和避而不談本身毫無用處、甚至是屬於偏見的事物一樣,但與此同時,我完全、完全同意,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可以保持自己的貞操,因為在這個問題上——她有她的意誌,她的權利。當然啦,如果她自己對我說:‘我想占有你’,我會認為那是我巨大的成功,因為我很喜歡這個姑娘;但現在,至少是現在,當然啦,從來沒有任何人比我待她更有禮貌,更尊敬她,從來沒有任何人比我更尊重她的人格……我等待著,並抱有希望——僅此而已!”

“您最好送給她點兒什麼東西。我敢打賭,這一點您可沒想到過。”

“您什—麼也不懂,我已經對您說過了!當然啦,她的處境是這樣,不過這兒有另一個問題!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問題!您簡直是蔑視她。您看到了一件誤認為理應受到蔑視的事實,於是就拒絕用人道主義的觀點來看待這個人了。您還不知道,這個人的天性是多麼美!我隻不過非常遺憾,不知為什麼,最近她完全不再看我借給她的書,也不再來跟我借書了。可從前她常來借書。雖然她正以自己的全部毅力和決心進行反抗,——她已經證明過一次,自己確實有這樣的毅力和決心,——可她似乎還是缺少自主精神,也可以說是獨立精神,否定得還不夠徹底,還沒能完全擺脫某些偏見和……糊塗觀念,這也是讓人感到遺憾的。盡管如此,對某些問題她卻理解得十分透徹。譬如說,對吻手的問題,她就理解得十分正確,也就是說,如果男人吻女人的手,那就是男人以不平等的態度來侮辱女性。我們那兒討論過這個問題,我立刻就向她轉述了我們的看法。關於法國工人聯合會的事,她也很注意地聽著。現在我正在給她講在未來社會裏可以自由進入別人房子裏的問題。”

“這又是怎麼回事?”

“這是最近正在討論的一個問題:公社的一個成員有沒有進入另一成員房子裏去的權利,去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那裏,而且是在任何時候……嗯,問題已經解決了:有權利……”

“嗯,如果他或者她這時候正在大小便呢,嘿——嘿!”

安德烈·謝苗諾維奇甚至生氣了。

“您總是提這樣的事,總是提這些該死的‘大小便’!”他憎恨地高聲叫喊,“唉,我是多麼氣憤,多麼懊悔,在講製度的時候,竟過早地跟您提起這些該死的大小便來了!見鬼!對於所有像您這樣的人,這是一個障礙,最糟糕的是——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嘲笑別人!就好像他們完全正確似的!就好像他們有什麼可以感到自豪似的!呸!我有多少次堅決主張,對於那些新參加的人,一定得在最後,等到他對製度深信不疑,已經是一個具有高度覺悟而且有明確目的的人的時候,才能跟他們談這個問題。請您說說看,即使是在汙水坑裏,你能找到這樣可恥和卑鄙的東西嗎?不管是多髒的汙水坑,我都願意頭一個去消除它!這甚至談不到什麼自我犧牲!這隻不過是工作,高尚的、對社會有益的活動,這種活動的價值不亞於任何其他活動,甚至,譬如說吧,比什麼拉斐爾和普希金的活動還要崇高得多,因為它更為有益!”

“而且更為高尚,更為高尚,——嘿——嘿!”

“更為高尚是什麼意思?就判斷人類的活動來說,我不理解這類用語有何意義。‘更高尚’,‘更慷慨’——這全都是胡說八道,毫無道理,是我予以否定的、帶有偏見的陳詞濫調!凡是對人類有益的,也就是高尚的!我隻理解一個詞:有益的!您愛笑,就嘿嘿地笑吧,不過事實如此!”

彼得·彼特羅維奇起勁地笑著。他已經數完了錢,把錢藏起來了。不過有一部分錢不知為什麼還留在桌子上。這個“汙水坑的問題”已經有好幾次成為彼得·彼特羅維奇和他這位年輕朋友關係破裂與不和的原因了,盡管這個問題本身是庸俗的。愚蠢的是,安德烈·謝苗諾維奇真的生氣了。盧任說這些話卻是為了消愁解悶,而目前,他特別想惹列別賈特尼科夫發火。

“這是因為您昨天遭到了挫折,所以才這麼惡毒,總是在找碴兒,”列別賈特尼科夫脫口而出,一般說,盡管他既有“獨立精神”,又有“反抗精神”,可不知為什麼總不敢反駁彼得·彼特羅維奇,而且一般說,對他還一直保持著某種已經習以為常的、從前那些年的尊敬態度。

“您最好還是說說,”彼得·彼特羅維奇傲慢而又遺憾地打斷了他的話,“您是不是可以……或者不如說:您和剛才談到的那個年輕女郎是不是當真十分親密,是不是親密到這種程度,可以現在,就是目前,請她來這兒,到這間房子裏來一下?好像他們都已經從墓地回來了……我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我需要見見她,見見這個女人。”

“您為什麼要見她?”列別賈特尼科夫驚奇地問。

“就是這樣,需要。今天或者明天,我就要從這兒搬走了,所以想要通知她……不過在我和她談話的時候,請您留在這兒。這樣甚至會更好些。要不,您大概,天知道您會想些什麼。”

“我根本什麼也不會想……我不過這麼問問,如果您找她有正經事,要叫她來,那是再容易也不過了。我這就去。請您相信,我決不會妨礙你們。”

真的,過了五分鍾,列別賈特尼科夫就帶著索尼婭回來了。她十分驚訝地走了進來,和往常一樣,有點兒膽怯。在類似的情況下她總是膽怯,她很怕見生人,怕跟不認識的人交往,從前,從兒時起她就害怕,現在就更不用說了……彼得·彼特羅維奇接待她時,“態度和藹,相當客氣”,不過有點兒快活、親昵的意味,然而照彼得·彼特羅維奇看,像他這樣一個受人尊敬和上了年紀的人,對待一個這麼年輕,而且在某種意義上很有意思的女人,這種態度是很得體的。他急忙“鼓勵”她,讓她坐到桌旁,自己的對麵。索尼婭坐下來,朝四下裏看了看,——看了看列別賈特尼科夫,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錢,然後突然又看了看彼得·彼特羅維奇,目光就再沒有從他身上挪開,好像全神貫注地盯住了他。列別賈特尼科夫本來已經往門口走去。彼得·彼特羅維奇站起來,示意讓索尼婭繼續坐著,在門口攔住了列別賈特尼科夫。

“這個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兒嗎?他來了嗎?”他悄悄地問列別賈特尼科夫。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裏。怎麼樣?是啊,是在那裏……

他剛進去,我看到了……那又怎樣呢?”

“好吧,那麼我特意請您留在這裏,和我們待在一起,不要讓我和這位……少女單獨待在一起。事情嘛,是件無關重要的小事,可是天知道別人會說什麼。我不想讓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兒跟人說……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啊,我懂,我懂!”列別賈特尼科夫突然領會了。“對,您有理由……當然,根據我個人的信念,我認為您的擔心太過分了,不過,您還是有道理的。那好吧,我就留下來吧。我站到這兒窗子前麵,不會妨礙你們的……照我看,您有理由……”

彼得·彼特羅維奇回到沙發前,在索尼婭對麵坐下,留神看了看她,突然作出一副異常莊重、甚至是嚴肅的樣子,那意思就是說:“您可別想到那方麵去,女士。”索尼婭完全不知所措了。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首先請代我向尊敬的令堂表示歉意……好像,是這樣吧?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是您的繼母吧?”彼得·彼特羅維奇態度十分莊重,然而又相當和藹地說。

看來,他懷有最友好的意願。

“是這樣,是這樣的;她是我的繼母,”索尼婭膽怯地急忙回答。

“嗯,那麼請您向她轉達我的歉意,由於不能由我作主的原因,我不能到府上去吃煎餅了……也就是不能去赴酬客宴了,盡管令堂好意邀請了我。”

“好的;我去說;這就去,”索涅奇卡急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還沒說完呢,”彼得·彼特羅維奇留住了她,因為她這麼天真,又不懂禮貌,微微一笑,“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如果您認為,為了這樣一件僅僅與我個人有關的小事,就麻煩您,請一位像您這樣的女孩子到我這裏來,那您就不大了解我了。我還有別的目的。”

索尼婭又急忙坐下了。還沒從桌子上拿走的那些鈔票,有二十五盧布一張的,也有一百盧布一張的,又闖入她的眼簾,她趕快把臉轉過去,抬起頭來看著彼得·彼特羅維奇:她突然覺得,特別是她,看別人的錢是很不恰當的。她本來把目光轉向彼得·彼特羅維奇用左手拿著的金色長柄眼鏡,但與此同時也看到了戴在這隻手中指上的戒指,那戒指很大,看樣子沉甸甸的,鑲著一塊黃色的寶石,真漂亮極了,——但是她又突然把目光從戒指上挪開了,不知往哪裏看才好,最後隻好又凝神盯著彼得·彼特羅維奇的眼睛。他比剛才更加莊重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

“昨天我有機會順便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說了兩句話,隻說了兩句話,就足以了解到,目前她正處於一種——

反常的狀態,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

“是的……是反常的,”索尼婭急忙附和說。

“或者說得簡單、明白一些,就是她有病。”

“是的,簡單明白,……是的,她是有病。”

“的確如此!所以,出於人道感和——和——和,可以這麼說吧,和惻隱之心,由於預見到她不可避免的不幸命運,我想做點兒對她有益的事情。看來,這個極端貧困的家庭現在隻能完全倚靠您一個人了。”

“請問,”索尼婭突然站了起來,“昨天您不是跟她講過,有可能得到一筆撫恤金嗎?因為她昨天就對我說過,您已經著手為她奔走,設法給她領取撫恤金了。這是真的嗎?”

“絕對不是,就某方麵來說,這甚至是荒唐的。我隻是暗示,作為一個在任職期間亡故的官吏的遺孀,有可能得到臨時補助,——這還得有門路才行,——然而,已故的令尊好像不僅服務尚未期滿,而且最近期間甚至完全沒有任職。總之,即使有希望,希望也很渺茫,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實際上沒有任何享受補助的權利,甚至恰恰相反……可她已經想領憮恤金了,嘿——嘿——嘿!這位太太想到哪裏去了!”

“是的,她是想領撫恤金……因為她輕信,心地善良,由於心腸太好,什麼她都相信,而且……而且……而且……她頭腦不大……這個……是的……請原諒,”索尼婭說,又站起來要走。

“對不起,您還沒聽完我的話呢。”

“是的,是沒聽完。”索尼婭喃喃地說。

“那麼,您坐啊。”

索尼婭很不好意思地又坐下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看到她這樣的處境,還帶著幾個可憐的孩子,正如我已經說過的,我有心聊盡綿薄,做點兒對她有益的事情,也就是所謂量力而為,僅此而已。譬如說,可以為她募捐籌款,或者,可以這麼說吧,辦一次抽彩……或者諸如此類的事情,——在類似的情況下,親友們,甚至是外人,總之,凡是願意幫忙的人,往往都是這麼做。這就是我要告訴您的。而這是可能的。”

“是的,好的……為了這,願上帝保佑您……”索尼婭凝望著彼得·彼特羅維奇,含糊不清地低聲說。

“這是可能的,不過……這個我們以後再……也就是說,今天就可以開始。晚上我們再見見麵,商量一下,可以這麼說吧,為這事打下基礎。請您七點來鍾的時候再來找我一趟。我希望,安德烈·謝苗諾維奇也參加……不過……這兒有個情況,得事先詳細地說說清楚。正是為了這件事,我才驚動您,索菲婭·謝苗諾芙娜,請您到我這裏來。具體地說,我的意見是,不能把錢交給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錢到了她手裏也是危險的;今天的酬客宴就是證明。連明天吃的東西都沒有,可以說連一塊麵包皮都沒有……嗯,連鞋子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今天卻買了牙買加糖酒①,甚至好像還買了馬德拉酒②和——和——和咖啡。從那兒經過的時候,我看到了。明天卻又把全部生活重擔都壓到您的身上,直到最後一片麵包,都得靠您;這是毫無道理的。所以,募捐的時候,照我個人的看法,關於錢的情況應該瞞著這個,可以這樣說吧,不幸的寡婦,而隻有,譬如說,隻有您一個人知道。我說得對嗎?”

①一種用甘蔗釀製的烈酒。

②一種葡萄酒。

“我不知道。她隻是今天才這樣……一輩子就隻有這一次……她很想辦酬客宴,請大家來,悼念……她很懂事。不過,就照您的意思辦好了,我非常,非常,我會非常……他們大家也都會感謝您……上帝會保佑您的……孤兒們也……”

索尼婭沒有說完,就哭起來了。

“的確如此。嗯,那麼請您記住;現在,為了親人們的利益,作為開端,請接受我個人力所能及的一點兒心意。我非常、非常希望,千萬不要提起我的名字。您瞧……可以這麼說吧,因為我自己也有需要操心的事,再多,我就無能為力了……”

說著,彼得·彼特羅維奇細心地把一張摺著的十盧布的鈔票打開,遞給索尼婭。索尼婭接過了錢,臉刷地一下子紅了,很快站起來,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麼,趕快告辭。彼得·彼特羅維奇洋洋得意地把她送到門口。她終於從屋裏跑了出去,心情激動,疲憊不堪,回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那裏,心裏感到非常不安。

在這場戲演出的全部時間裏,安德烈·謝苗諾維奇一會兒站在窗前,一會兒在屋裏走來走去,不願打斷他們的談話;等索尼婭走後,他突然走到彼得·彼特羅維奇麵前,鄭重其事地向他伸出手去:

“我什麼都聽到了,什麼都看見了,”他說,特別強調最後三個字。“這是高尚的,也就是,我想說,這是人道主義的!您不願讓別人感謝您,這我看見了!雖說,我得承認,按原則來講,我不能讚同個人的慈善行為,因為它不僅不能徹底根除罪惡,反而會助長罪惡,然而我不能不承認,很高興看到您的行為,——是的,是的,對這件事,我很喜歡。”

“噯,這全都是胡扯!”彼得·彼特羅維奇含糊不清地說,心情有些激動,而且不知為什麼細細地打量著列別賈特尼科夫。

“不,不是胡扯!一個像您這樣,為昨天的事感到煩惱、受了很大委屈的人,同時還能關心別人的不幸,——一個這樣的人,……雖然他的行為是犯了一個社會性的錯誤,——然而……還是應該受到尊敬的!我甚至沒料到您會這樣做,彼得·彼特羅維奇,何況,特別是根據您的見解來看,噢!您的見解還在妨礙您,非常妨礙!譬如說吧,昨天的挫折讓您多麼激動啊,”好心的安德烈·謝苗諾維奇感歎地說,又對彼得·彼特羅維奇產生了加倍的好感,“這門親事,這個合法婚姻對您可有什麼,有什麼用處呢,最高尚、最親愛的彼得·彼特羅維奇?您為什麼一定要讓婚姻合法?好,您要打我,那就打吧,不過我很高興,為這門親事沒成感到高興,為您沒受婚姻約束,為了對於人類來說您還沒有完全毀滅,我感到高興……您要知道,我把心裏的話全說出來了!”

“為了我不想在你們那種婚姻中戴綠帽子,不願繁衍別人的孩子,這就是我需要合法婚姻的原因,”因為總得回答幾句什麼,盧任才這樣說。他心裏正在想著什麼,陷入沉思。

“孩子嗎?您提到了孩子嗎?”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像一匹聽到了軍號聲的戰馬,渾身顫動了一下,“孩子是一個社會問題,而且是頭等重要的問題,這我同意;不過孩子問題必須按另一種方式來解決。有些人像否定一切含有家庭意義的跡象一樣,連孩子也完全否定了。關於孩子的問題,我們以後再談,現在先來說說綠帽子!我坦白地對您說,對這個問題,我不在行。這是醜惡的、驃騎兵式的、普希金的用語①,在未來的辭典中,這樣的用語甚至是不可思議的!而且綠帽子是什麼呢?多麼荒謬的見解!綠帽子是什麼樣的?為什麼是綠帽子?多麼荒誕!恰恰相反,在自由結合中,就不會有什麼綠帽子了!綠帽子,這隻是一切合法婚姻的自然結果,可以這麼說吧,是對合法婚姻的改正,是對它的抗議,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說,甚至絲毫不含有侮辱性的意思……如果我在什麼時候——做出這種荒唐事來,——合法地結了婚,那麼我甚至會為您所詛咒的綠帽子感到高興;那時候我會對我的妻子說:‘我的朋友,在這以前我隻是愛你,現在我卻尊敬你,因為你敢反抗!’您在笑?這是因為您不能擺脫偏見!見鬼,我理解,合法結婚而又受了欺騙,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感到不快:可是,要知道,這是卑鄙事實的卑鄙後果,雙方同樣都受到了侮辱。當大家自由結合,綠帽子公開戴在頭上的時候,綠帽子也就不存在了,變得不可思議了,就連綠帽子這個名稱也完全消失了。恰恰相反,您的妻子隻不過是向您證明,她是多麼尊敬您,認為您不會反對她的幸福,而且覺悟那麼高,不會為了她有了新丈夫而向她報複。見鬼,有時我夢想,如果讓我嫁了人,呸!如果我結了婚(自由結婚也罷,合法結婚也罷,反正一樣),我就會自己給我妻子帶一個情人來,如果她自己好久還沒找到的話。‘我的朋友,’我會這樣對她說,‘我愛你,但是也希望你尊敬我,——你看,我給你帶來了!’我說得對嗎,對嗎?……”

①指普希金的《葉甫根尼·奧涅金》中的這幾行詩句:

戴綠帽子的人可真神氣,

他對自己總是那麼滿意,

滿意午餐,也滿意自己的妻子。

(第一章十二節)。

彼得·彼特羅維奇聽著,在嘿嘿地笑,不過並沒有特別的興致。他甚至並沒有怎麼聽。他當真是在考慮什麼別的事情,就連列別賈特尼科夫也終於發覺了。彼得·彼特羅維奇甚至十分激動,搓著手,陷入沉思。這一切安德烈·謝苗諾維奇後來才弄明白,回想了起來……

很難確切說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已經不大正常的頭腦裏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要辦一次毫無意義的酬客宴。真的,為辦酬客宴,差不多花掉了從拉斯科利尼科夫那兒得到的二十多盧布中的十個盧布,而這筆錢其實是為了安葬馬爾梅拉多夫才送給她的。也許,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認為自己有責任“好好地”追悼亡夫,讓所有房客,特別是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知道,他“不僅完全不比他們差,而且,也許要比他們強得多”,讓他們知道,他們誰也沒有權利在他麵前“妄自尊大”。也許,這兒起了最大作用的,是窮人們那種特殊的自尊心,由於這種自尊心作祟,許多窮人都是盡最後努力,把積攢下來的最後幾個戈比都花在我們日常生活中人人必須遵守的某些社會禮儀上了,他們這樣做,隻不過是為了“不比別人差”,也為了不讓那些別人“指責”他們。很有可能,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正是在她似乎已被世界上所有人拋棄了的時候,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想要讓所有這些“卑微和可惡的住戶們”看看,她不但“會生活,善於接待客人”,而且她所受的教育根本就不是為了來過這種窮日子的,她是在“一個高貴的、甚至可以說是在一個有貴族身份的上校家庭裏”給教養成人的,她所受的教育完全不是為了自己擦地板,每天夜裏洗孩子們的破舊衣服。這種自尊和虛榮有時也會在最為貧困、完全給壓垮了的人們心中突然爆發出來,有時甚至會變成一種憤懣的、無法抑製的需求。何況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還不是一個給壓垮了的人:她本來是會讓環境給完全壓垮的,但是要在精神上壓垮她,也就是使她畏懼,征服她的意誌,卻決不可能。此外,索涅奇卡說她的精神不正常也是有充分根據的。不錯,還不能完全肯定地這麼說,不過,最近一個時期,最近這一年來,她那可憐的頭腦的確受了太多的折磨,不會不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一定的損害。據醫生說,肺病急劇惡化也會使神經功能發生紊亂。

酒的數量和品種都不多,也沒有馬德拉酒:這是誇大其詞,不過酒是有的。有伏特加、糖酒,裏斯本葡萄酒,質量都十分低劣,數量卻相當充足。吃的東西,除了蜜粥,還有三、四道菜(順帶說一聲,還有煎餅),所有東西都是從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的廚房裏送來的,此外,還一下子生了兩個茶炊,那是準備飯後喝茶和兌五味酒用的。所有東西都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親自采購的,有一個不知為什麼住在利佩韋赫澤爾太太這裏的、可憐的波蘭人幫著她,他立刻同意供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差遣,昨天一整天和今天一個早上,他一直拚命東奔西跑,累得氣喘籲籲,好像竭力想讓人注意到他特別賣力。為了每件小事,他時刻不停地跑去找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甚至跑到商場去找她,不停地管她叫“少尉太太”,最後他簡直讓她覺得煩死了,盡管起初她曾說過,要不是有這個“自願幫忙的好心人”,她可要完全累垮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性格特點就是如此:對任何一個初次見麵的人,她總是趕緊用最美的語言大加稱讚,有人甚至會被她吹捧得怪難為情,她會無中生有,用種種虛構的事實往人臉上貼金,而且自己對這一切都完全真誠地深信不疑,後來卻突然一下子失望了,跟人家決裂了,對人家橫加侮辱,把那個僅僅幾小時前還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的人粗暴地趕出去。她天生是一個愛笑、樂觀、對人友好的人,但是由於接連不斷的不幸和挫折,她變得那樣狂熱地希望和要求世界上所有人都過得很愉快,而且不許他們過另一種生活,以致生活中稍有一點兒不和諧,遭受到什麼最微不足道的挫折,都幾乎會使她立刻發瘋,剛剛還存有最光明的希望,浸沉在最美的幻想之中,轉瞬間就會詛咒命運,不管抓到什麼,都會把它撕碎,隨手亂扔出去,還用頭往牆上撞。不知為什麼,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也突然受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異乎尋常的重視和異乎尋常的尊敬,唯一的原因也許是,著手辦酬客宴的時候,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全心全意地決定幫著她張羅一切:她給擺好桌子,拿來桌布、碗、碟以及其他東西,還在自己的廚房裏準備飯菜。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要去墓地,於是把一切都托付給她,讓她全權處理。真的,一切都安排得好極了:桌上鋪了桌布,甚至相當整潔,碗碟、刀叉、酒杯、玻璃杯、茶杯,一應俱全,當然啦,所有這一切都是從各個住戶那裏借來,東拚西湊的,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然而一切都按時擺妥了。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覺得,事情做得很出色,迎接從墓地回來的人們時,甚至有點兒自豪,她穿得十分漂亮,戴一頂係著黑色新紗帶的包發帽,穿一件黑色的連衫裙。這種自豪感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但不知為什麼,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卻很不喜歡,心想:“真的,好像少了您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別人就不會擺桌子開飯似的!”她也不喜歡那頂係上了新紗帶的包發帽:“這個愚蠢的德國女人這麼神氣,說不定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是房東,是她大發善心,這才同意幫助窮苦的房客吧?大發善心!這倒要請教了!我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爸爸是位上校,差點兒沒當上省長,有時他家裏大宴賓客,一請就是四十個人,像您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這樣的人,或者不如說,像柳德維戈芙娜這樣的人,連廚房都不會讓您進……”不過她決定暫時不把自己心裏的想法說出來,雖說她已暗暗拿定了主意,今天一定得製服這個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讓她記住自己的真正身份,不然的話,天知道她會把自己想象成什麼樣的人;但暫時隻是對她相當冷淡。另一件事也在某種程度上使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感到氣憤:除了總算按時趕到墓地的那個波蘭人,邀請過的其他房客,幾乎誰也沒去參加葬禮;來赴酬客宴的,也就是說,來吃下酒菜的,都是住戶中最無足輕重的窮人,其中不少人甚至已經喝醉了,真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麵的貨色。房客當中幾個較為年長和比較莊重的人,好像故意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沒來。譬如說,像彼得·彼特羅維奇·盧任,可以說是所有房客中最有身份的,他也沒有來,可是還在昨天晚上,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就已經對所有人,也就是對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波列奇卡、索尼婭和那個波蘭人說了許多,說這是一個最高尚、最慷慨的人,說他有很多關係,又有資產,是她第一個丈夫的朋友,是她父親家裏的常客,還說,他答應要用一切辦法為她弄到一筆數目可觀的撫恤金。這裏我們要記住,如果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吹噓說,某人在社會上有很多關係,又有資產,這絕不是出於她個人的利益,或者是自己有什麼打算,而是完全無私地,也可以說是完全出於一片熱情,隻不過是因為她高興稱讚那個人,從而更加抬高那個她所稱讚的人的身價而已。大概,“這個可惡的壞蛋列別賈特尼科夫”是“學盧任的樣”,所以也沒來。“這家夥自以為是個什麼人呢?隻不過是出於善意,這才邀請了他,而且這還是因為他和彼得·彼特羅維奇同住在一間房子裏,又是他的熟人,所以不好意思不邀請他。”那個頗有上流社會風度的太太和她那個“青春已逝、尚未出閣”的女兒也沒有來,雖然她們在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這裏總共才不過住了兩個星期左右,可是對於從馬爾梅拉多夫家裏傳出的吵鬧聲和叫喊聲,卻已經抱怨過好幾次了,特別是當死者生前醉醺醺地回家來的時候;她們的抱怨,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當然已經知道了,因為每當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和她對罵,威脅要把他們全家都趕出去的時候,總是扯著嗓子大喊,說他們驚動了“那兩位高貴的房客,而他們連給她們提鞋也都不配”。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現在故意邀請“她似乎連給她們提鞋都不配”的這母女倆,尤其是因為在這以前偶爾遇到她們的時候,那位太太總是高傲地扭過臉去,——那麼就讓她了解一下吧,這裏的人“思想感情都更高尚些,不記仇恨,也邀請了她們”,而且要讓她看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可不是過慣了這種生活的人。她打算在酒席宴前一定要把這一點向她們說清楚,而且一定要告訴她們,她過世的父親幾乎當上了省長,同時也間接向她們暗示,以後碰到的時候用不著把臉扭過去,這樣做是非常愚蠢的。那個胖中校(其實是個退役的上尉)也沒來,不過,原來還從昨天早上,他就已經“爛醉如泥”了。總而言之,應邀前來的隻有這麼幾個人:那個波蘭人,接著來的還有一個樣子長得十分難看、一言不發的小職員,他穿一件油汙的燕尾服,滿臉粉刺,身上還有一股難聞的氣味;隨後又來了一個小老頭兒,是個聾子,眼睛也幾乎完全瞎了,以前不知在哪兒的郵政總局裏做過事,有個人不知為什麼從很久以前就在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這兒養著他。還來了一個已經喝醉了的退職中尉,其實是個軍需官,經常高聲大笑,實在不成體統,而且,“你們瞧”,連背心都沒穿!還有一個,一進來就在桌邊坐下了,甚至沒向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點頭問好。最後又來了一個,因為沒有衣服,就穿著睡衣跑來了,這可太不像話了,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和那個波蘭人費了好大勁,總算把他推了出去。不過那個波蘭人還帶了兩個波蘭人來,他們從來根本就沒在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這兒住過,在這以前,這幢房子裏的人誰也沒看見過他們。這一切都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感到不快,惹她生氣。“這一切到底是為誰準備的?”為了騰出座位來招待客人,甚至沒讓孩子們坐到桌邊,而飯桌本來就已經占據了整個房間;把孩子們安頓在後麵角落裏,用一個箱子當作桌子,而且讓兩個最小的孩子坐在長凳上,波列奇卡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應該照看著他們,喂他們,就像侍候“貴族子弟”那樣,給他們擦鼻涕。總之,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不得已隻好格外傲慢、甚至是高傲地迎接所有這些客人。她特別嚴峻地打量了一下某幾個人,做出一副很瞧不起的樣子,請他們入席。不知為什麼,她認為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要為所有那些沒來的人承擔一切罪責,突然對她很不客氣,後者立刻就發覺了,為此感到十分委屈。

這樣的開始不會預示好的結局。終於,大家都坐下來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幾乎是在他們剛從墓地回來的時候就進來了。看到他來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高興得要命,第一,因為他是所有客人中唯一“有教養的人”,而且“正如大家都知道的,兩年以後他就要在這兒一所大學裏當教授了”,第二,因為他很恭敬地請她原諒,說,盡管他很想去參加葬禮,可還是沒能前去。她急忙跑過去招呼他,請他坐在自己左邊的座位上(坐在右邊的是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盡管她忙個不停,不斷地張羅著有條不紊地上菜,把每道菜都送到每位客人麵前,盡管一刻也不停的咳嗽使她感到十分痛苦,呼吸困難,不時把她的話打斷,而且,最近這兩天這咳嗽似乎已經變成了痼疾,她卻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個不停,急於低聲向他傾訴心中鬱積的感情,述說因為酬客宴辦得很不稱心而感到的理所當然的憤慨;而且這憤慨時常轉變為最快樂和抑製不住的嘲笑,嘲笑在座的客人們,但主要是嘲笑女房東。

“一切都怪這隻布穀鳥。您要明白我說的是誰:我說的是她,是她!”說著,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朝女房東那邊點點頭,向他示意。“您看她:瞪圓了眼睛,感覺出我們是在談論她了,可是她聽不懂,所以瞪大了眼睛。呸,貓頭鷹!哈——哈——哈!……咳——咳——咳!她戴著這頂包發帽是想表示什麼呢!咳——咳——咳!您注意到了嗎,她一直想讓大家認為,她是在保護我,她的大駕光臨,是她瞧得起我。我把她當作正派人,請她去邀請幾位體麵些的客人,也就是亡夫的熟人,可是您瞧,她請來了些什麼人啊:一些小醜!幾個邋遢鬼!您瞧瞧這個臉那麼髒的家夥:真是個長著兩條腿的飯桶!還有這兩個波蘭人……哈——哈——哈!咳——咳——咳!無論誰,無論誰,從來也沒在這兒看見過他們,我也從來沒見過他們;嗯,我請問您,他們是來幹什麼的?規規矩矩地坐成一排。潘涅,蓋伊①!”她突然對他們當中的一個喊了一聲,“您嚐過煎餅了嗎?再來點兒嘛!請喝點兒啤酒啊,啤酒!不想喝伏特加嗎?您瞧:他霍地站起來,點頭哈腰,您瞧,您瞧:準是餓壞了,這些窮鬼!沒關係,讓他們吃吧。他們至少不大吵大鬧,不過……不過,真的,我為房東的那些銀調羹感到擔心!……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她突然對她幾乎是大聲說,“我把話說在前頭,萬一您的調羹給偷走了,我可不能負責!哈——哈——哈!”她哈哈大笑起來,又轉過臉來對著拉斯科利尼科夫,又朝女房東那邊向他點頭示意,為自己這一狂妄的舉動感到十分高興。“她沒聽懂,又沒聽懂!她張大了嘴坐在那兒,您瞧:貓頭鷹,真是隻夜貓子,係著新紗帶的貓頭鷹,哈——哈——哈!”

①波蘭文,意為“喂,先生們!”

這時笑聲又變成了難以忍受的咳嗽,接連不斷地足足咳了五分鍾。手絹兒上留下了好幾點血跡,額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她默默地讓拉斯科利尼科夫看看手絹兒上的血,剛剛喘過一口氣來,立刻又異常興奮地對他低聲說了起來,而且雙頰上泛起了紅暈:

“您瞧,我把一件最微妙的事托付給她,請她去邀請這位太太和她的女兒,您明白我說的是誰嗎?這需要以最委婉的方式,用最巧妙的手法,可是她把事情給辦砸了,這個外來的傻娘兒們,這個高傲自大的賤貨,這個微不足道的外省女人,隻不過因為她是個什麼少校的遺孀,來京城是為了設法請求發給她撫恤金,天天往政府機關裏跑,把下擺都磨破了,她都五十五歲了,還要染頭發,搽胭脂抹粉(這大家都知道)……就是這樣一個賤貨,不但不認為她應該來,甚至都沒讓人來道聲歉,既然她不能來,在這種情況下也該懂得最普通的禮貌,叫人來說一聲啊!我真不懂,彼得·彼特羅維奇為什麼也沒來?不過索尼婭在哪兒呢?她上哪兒去了?啊,她終於來了!索尼婭,你在哪兒?奇怪,就連參加父親的葬禮,你也沒能準時趕到。羅季昂·羅曼內奇,請讓她坐在您旁邊。喏,索涅奇卡,你坐這兒……你想吃什麼,自己拿吧。來點兒肉凍吧,這道菜最好。這就要端煎餅來了。給孩子們拿去了嗎?波列奇卡,你們那兒什麼都有了嗎?咳——咳——咳!嗯,好的。要做個乖孩子,廖尼婭,還有你,科利亞,兩隻腳別晃來晃去;要像貴族家的孩子那樣坐著。你說什麼,索涅奇卡?”

索尼婭立刻向她轉達了彼得·彼特羅維奇的歉意,竭力說得大聲些,想讓大家都能聽到,而且用的是最客氣、最尊敬的詞句,甚至故意用彼得·彼特羅維奇的口氣,不過這些話都是她自己編出來、而且經過潤色的。她還補充說,彼得·彼特羅維奇特別讓她轉告,隻要一有可能,他立刻就會前來,當麵談談幾個問題,商量一下,今後可以做些什麼,可以采取些什麼措施,等等。

索尼婭知道,這樣說會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寬心,使她得到安慰,使她感到滿意,而主要的,是能滿足她的自尊心。她坐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身旁,急忙向他行了個禮,並且好奇地匆匆向他看了一眼。不過在其餘時間裏,不知為什麼,她卻一直避免看他,避免和他說話。她甚至好像心不在焉,雖然眼睛一直看著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臉,討她喜歡。無論是她,還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都沒穿孝服,因為她們都沒有孝服可穿;索尼婭穿一件顏色較深的褐色衣服,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穿的是她那件唯一的、有條紋的深色印花布連衫裙。關於彼得·彼特羅維奇的情況,很順利地講完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驕傲地聽完了索尼婭的話,又帶著同樣驕傲的神情問:彼得·彼特羅維奇身體怎樣?然後立刻,幾乎是大聲對拉斯科利尼科夫竊竊私語說,如果像彼得·彼特羅維奇這麼一位可尊敬的、有身份的人會到這樣“稀奇古怪的一夥人”中間來,那才當真是件怪事,盡管他真心誠意地關心她的家庭,也忘不了跟她父親的老交情。

“所以我才特別感謝您,羅季昂·羅曼內奇,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下,承蒙不棄,屈尊前來參加我的酬客宴,”她幾乎是大聲說,“不過,我深信,隻是因為您與我可憐的亡夫友情非同一般,才促使您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之後,她又一次驕傲而尊嚴地掃視了一下自己的客人們,突然特別關切地隔著桌子高聲問那個耳聾的小老頭兒:“要不要再來點兒烤肉?請他喝過裏斯本葡萄酒沒有?”小老頭兒沒有回答,好久也不明白,人家在問他什麼,盡管他的鄰座為了取笑,甚至推了推他。他隻是張著嘴朝四下裏看了看,這就更讓大家感到好笑了。

“瞧,多傻的一個傻瓜!您瞧,您瞧!請他來作什麼?至於彼得·彼特羅維奇,我對他是永遠相信的,”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繼續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他當然不像……”她神情特別嚴峻、毫不客氣地對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說,甚至使她感到有些害怕了,“不像您那些穿得特別惹人注目、裙子拖在地上的女人,我爸爸家裏都不會讓這樣的女人去作廚娘,我的亡夫當然會賞她們個臉,接待她們,可那也隻不過是因為他心腸太好,他的好心是無限的。”

“不錯,他愛喝酒;喜歡這玩意兒,經常喝!”那個退役的軍需官突然高聲叫喊,說著喝幹了第十二杯伏特加。

“亡夫確實有這個嗜好,這大家都知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突然一下子盯住了他,“可他是一個心地善良,而且高尚的人,愛自己的家,也尊敬自己的家;隻有一樣不好,由於心腸好,他太相信形形色色腐化墮落的人了,天知道他跟誰沒在一道喝過酒啊,就連那些還抵不上他一個鞋掌的家夥,也和他在一道灌過黃湯!您信不信,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在他口袋裏找到過公雞形狀的蜜糖餅幹,醉得像個死人,可是還惦記著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