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天(2 / 2)

火車到站的時候,已是夜裏11點多,我隨手招停一輛出租車,直奔鋼廠小區,那是父親告訴我的地點。

途中我一直在發愁,父親沒有告訴我具體的門牌號,我怎麼才能找到他們,總不至於站在小區裏大喊大叫吧。

我雖然有一部二手的諾基亞,是大學舍友故意打賭輸給我的,其實就是想送我,可我家人沒有電話,略顯無奈。

這種高科技在我們山區並不那麼實用,就算你有手機,也聯係不到任何人,因為人家沒有啊。

當出租車停在鋼廠小區大門口的時候,我才發現這些顧慮都是多餘的,因為在門口那昏黃的路燈下,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小身影。

那是我妹妹風鈴,今年十五歲,剛剛初中畢業。

風鈴看到我從車上下來,笑眯眯地朝我招手,當時我並不知道,她已在門口站了至少兩個小時以上,而且是大晚上的一個人傻傻地站著等我。

我在外地上大學四年,幾乎沒見過風鈴,此刻差點沒認出來。

在我的潛意識裏,她還是那個紮著小辮的小不點,眼前的她卻是長發飄飄,俏顏含羞,穿一身手織長裙,笑起來能融化冰雪。

真是女大十八變,看得我有點懷疑人生。

風鈴伸手在我眼前晃晃:“哥哎,沒見過美女呀?”

“夠自戀,有哥當年的風範!”我故作深沉地點點頭,其實內心早就被她的聲音給融化。

當年水渠裏的棄嬰,終於長大了。

風鈴拉著我興高采烈地走進小區,走進鋼廠家屬院的一棟舊樓裏,停在了三樓的門前。

我正想提醒風鈴,進門千萬不要笑,她就心照不宣地收起了笑容,嚴肅地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我父親,他看到我後淡淡地說了句:“風華,挺準時的。”

我看看表,差三分鍾零點,想笑沒敢笑出來,畢竟這樣的場合應該嚴肅,甚至是哭泣。

屋子裏擠滿了人,我大多不認識,應該是我二奶的親戚子孫。

聽說,過了零點就是我二奶的85歲生日,所以零點要舉行“拔管儀式”。

何謂拔管,這在我們當地算是一種不成文的習俗,說白了就是親手送老人離去。

由於近年來醫學的進步,有些正常衰老的人,身體器官衰竭,卻能依靠機器輔助進食呼吸而活下去,例如胃插管、鼻插管等等。

這對老人實則是一種折磨,而且子女每天要承擔高額的醫藥費。

有人就主張,在老人生日的當天淩晨,由大兒子親手拔掉儀器,可送老人的靈魂升入天堂。

我說“拔管儀式”是為了通俗形象一點,其實當地術語叫“送天”。

我拉著風鈴,跟隨父親走進內堂。

一張生鏽的鋼絲床上,躺著一位銀發稀疏的老太太,昏黃的白熾燈照在老人那張痛苦的臉上,愈顯蠟黃如油紙。

鋼絲床邊還圍著三個中年男人,應該是老太太的兒子,屋裏的氣氛讓我感覺窒息,說不出的壓抑。

我指的不是麵對死亡的壓抑,而是那三個中年男人對我父親的態度,那種言行和眼神,似乎並不怎麼友好。

給我的感覺,甚至是有很大的仇怨,隻是礙於這種場合忍著沒爆發。

難道是替我爺爺擋子彈那件事,讓後輩人結下了仇怨?

也不可能啊,那可是軍人的英魂,戰友間的兄弟情,可歌可泣,應該讓後輩人情同手足才是。

若不是因為擋子彈這件事,難道兩家人還有別的仇怨?怪不得我長這麼大父母都沒帶我來過這裏。

我這樣想著,零點的鍾聲突然敲響,把我嚇了一跳,這裏竟然還用老式的掛鍾,足足響了十二聲,大晚上的真是瘮人。

送天儀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