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辭別趙高前,他還不忘細心囑咐娃娃:“回去莫忘拿浸了涼水的帕子敷在淤青處,等不痛了再換成熱敷。如此往複幾次,傷不出兩日就可大好。”
這些年娃娃被他阿母帶著東躲西藏,往往吃不好睡不好,所以瞧著瘦瘦小小,臉色也不怎麼好,雖然還是難掩其可愛之態,但這會兒臉上掛了彩,任誰看了都會不忍心,所以趙高這才出言關心了幾句。
“不怕,大父說男子漢大丈夫受點傷不算什麼,而且這是和趙遷打架留的,最後我贏了,不丟人。”娃娃越說臉上的神情越是驕傲,還不自覺微微揚起了頭。
趙高嘴角一勾沉吟道:“是麼……”頓了頓,又作隨口一說狀道:“哦,原來這傷你阿母瞧了不心疼。”果然這話落到娃娃耳中,徹底讓他泄了氣:“我……我走了,再不回去阿母該著急了。”
翌日,趙高一早便去了載筆署上工,正拿一卷古籍抄得全神貫注,卻被身旁的王寵戳了戳臂膀,他有些疑惑地看向王寵,王寵見他真的全然不知周遭的動靜,不由嘖嘖稱奇,揶揄道:“小兄弟,原來張先那木頭沒損你啊。”
張先在旁側聽到王寵一句話就讓自己背了黑鍋,也隻是淡淡地睨了眼王寵,並不多作解釋。
趙高深曉二人脾性,知道此事定是王寵他自家的把戲,便索性將筆往架子上一放,老神在在地看向他笑問:“說吧,王兄你適才損我什麼?”
王寵自知自己的把戲被趙高看穿,回睨了眼張先,又摸了摸鼻子“嘿”了一聲,並不答話。
“不過是說你做事認真。”趙高、王寵二人齊刷刷地看向張先。隻因說話的不是別人,而是一貫寡言的張先。
受王寵感染,張先這木頭近來越來越有人情味,雖然話也沒有真比往日多出幾句,但就是肯在出乎意料的時候說上那麼一句兩句,讓看好戲的二人既意外又好笑。
就在三人閑談之餘,好幾個文吏眾星拱月般擁著籍談罵罵咧咧地回來了。仔細一聽才知道,今早朝會史官們和幾個大臣起了衝突。
原因是左史在朝堂上諫言,被君王駁了麵子還不算,又被一個連趙王也要禮讓三分的世族長老出言譏諷了幾句,大抵是堂堂趙國還輪不到靠搖筆杆子為生的小小史官插話。
無疑這話傷害了眾史官的感情,偏生對方還是趙王也不輕易招惹的耄耋長者,說不得更罵不得,心裏憋著的氣這會兒子回到自家底盤上,關起門來更是肆無忌憚起來了。
“神氣個甚,不就是三家分晉時追隨先祖過來乞食的家臣之後麼想當年咱們太史府在趙國的地位,可是比他一個搖尾乞食的世族高了不知凡幾,巴結咱們的時候那副嘴臉,嘖嘖……咱還瞧不上他們……”
不過掌書們還僅僅是憤憤不平,可一旁的籍談,除卻氣得不輕外,更多的是透入骨髓,浸入肺腑的辛酸。
他出身史官世家,從小就從長輩口中聽聞先祖在趙國的風光。還是個稚童的時候就將史官一職看得莊嚴不可褻瀆,並立下“願為史官”的誌向。
那時在他的印象裏,史官莫不是寬袍廣袖,身具浩浩然的風骨,心懷日月乾坤,進可謀國定天下,退可載筆為後世法的風光霽月之士。
從那時起,他便摒棄所有雜念一門心思撲在讀史學史用史之上。
但命運往往就是這麼捉弄人。
當有一天他的能力終於可與這個官職相稱,而他也確實如願坐上左史之位後,他卻發現,隨著時世的變遷,如今史官景況已經和當初憧憬的樣子大相徑庭了。
籍談年輕時一心要子承父業的事情趙高從前聽王寵講過,眼下瞧他神情恍惚的樣子,知道定是他心裏藏著的那根刺又冒出了頭來。
這是亂世,格局在變,手執國柄之人的利欲之心在變,所以史官從能指導國事駕馭君王活動,到協助君王處理國事,一步步走到了今時今日,更是淪落到連諫言也不會被重視,甚至遭人恥笑的地步。
蹉跎了整個少年乃至青年的光陰,左史大人換來的是讓他始料未及的尷尬境遇。
可即便事實如此無情,這境遇不也正是淹沒在曆史洪流中的一部分?他既已卷入其中,便隻能隨之沉浮。
趙高心中所想,也正是籍談眼下所思。正因道理籍談都明白,所以他隻能妥協。至少眼下還能提筆,提筆載史留與後人至少還有意義,意義至少永遠不會隨時間的流逝消磨,夠了。
籍談瞑目寧心長歎一聲,小聲自嘲道:如今謀國無門,徒剩一身浩氣耳!
趙高在一旁瞧著,遙想一個月前自己被提攜時籍談奕奕然的風采,再同現下一比對,不禁寂然。
中午用晝食的時候,右史那邊逮住機會把左史這邊冷嘲熱諷了一遍,這邊提不起一星半點的興味,連還嘴也還得怏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