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眼下坐在一處,各做各的事情,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在琅環閣的時候,時隔多年,身旁又有人在了,二人具是感到安心和實在。趙政一旦處理起政務來,便十分專注,而趙高一旦看起書來,同樣是八風不動。時間一點點流逝。屋內除了翻動竹簡的窸窣聲,再無別的動靜。
直到後來趙高先一步看完手中的東西,不自覺地瞧了眼趙政,見他凝神瞧奏疏時麵容沉靜的樣子,不禁想起了匕首的事情。人言:穆穆秦王,有女慕之,有士效之。
從前趙高聽人提到他,還總停留在包子臉和小短腿的印象中,並無深切感觸,甚至覺得或許以訛傳訛,說得誇張了些。眼下人就在自己麵前,仔細一端詳,卻連他自己也愣住了。“岩岩如鬆,郎朗似月”,怕也不過如此了罷?
回過神來,趙高很快就斂了心中的異樣,隨手拿起筆在一個空竹簡上默起適才看過的東西來。直到許久之後,趙政突然滿臉慍色地將書案重重一拍抗聲道:“來人,將鄭國給寡人帶過來。”正在寫字的趙高被他嚇了一跳,竹簡上頓時多了幾個墨點。
“大王,出了何事?”趙高見他臉色不好,關切地問道。“鄭國竟是韓國的細作。他韓國打得好主意,想要拖垮我秦國,哼,癡人說夢!”趙政這麼一說趙高隱隱約約是想起了修鄭國渠的事情。趙高當即放下筆,輕笑道:“嗬,此種疲秦之策倒也好笑,垂死掙紮罷了。”
趙政原先滿腔的怒火找不到地方發泄,眼見趙高猝不及防地笑了起來,那些火氣雖然去了個幹淨,卻有些“埋怨”地說道:“小高,你還笑。”趙高神情不變拍了拍他的手背悠悠安慰道:“大王莫惱……”
剛圍著驛館負重跑完兩百轉的周武聽說出了事,也顧不得喘一口氣,抹一把汗,當即大汗淋漓地往趙政這邊跑,堂屋的門已經被他踹掉了,要進去就是一抬腿的事,轉到內室卻突然見自家大王和書生都正瞧著自己,頓時杵在原地。
見趙高話未說完又被周武打斷,趙政陰惻惻地問道:“你還嫌跑得不夠?寡人不介意你再多跑一百。”周武聞言忙訕訕笑道:“嘿嘿,大王,臣就是以為出了事,進來看看,進來看看,沒事就……”
趙政心煩地擺擺手問道:“把鄭國帶過來要多久?”周武見他沒有心思說笑,也嚴肅了起來,細細一想道:“回大王,修渠的地方離此處也不遠了,明日下午便能到。”
趙政咬牙切齒地說道:“甚好,傳令,寡人翌日清晨就要見到鄭國。”聽到是翌日清晨,周武下意識抹了抹額頭上的汗,也不敢耽誤,疊手躬身道:“諾。”周武出去做了一番安排,又回來待命,趙政見他進來指了指案上的竹簡道:“你把這些收拾好,寡人現下要出去走走,你們就不要跟來了”。
這些事情本不該周武做,但是清楚自己今天做了何事,人灰溜溜的也不敢置喙什麼。聽大王說要出去走走,眼看就到了用晝食的時辰,這晝食都不用了,還不要人跟,周武氣急敗壞地看著書生,沒想到那書生又是一笑。
適才他進來的時候其實趙高出於禮節還向他微微頷首行了個禮,但他見了趙高的笑容腦子裏生生蹦出“以色侍君”四個字,眉頭一皺,索性佯作未見。他周武此生最見不得這種沒骨氣的小白臉了。
從趙政的角度看不到趙高的神情,故而不知道二人有此互動。而趙高雖然瞧見了但也沒有往心裏去,他見周武颯爽耿直其實很有好感,雖不知道他為何如此,但自己已經周全了禮數,剩下的就是別人的事情了。
趙政要走他也攔不住,正準備偷偷跟過去瞧的時候,他的屬下卻叫住了他。“頭,這好像不是奏疏吧?”周武拿過來一看,便瞧見了趙高適才默書的那竹簡,這一看心裏對書生就更覺得不屑了。
這小白臉還真有手段,字寫得確實好,不過竟想著靠模仿大王的筆跡來取悅大王,可惜大王的字蒼勁雄渾,那神韻豈是他模仿得來的?周武嫌惡地將竹簡丟到一旁,順手點了幾個人,帶著他們暗中追上了自家大王。
另一麵,趙政出去吩咐了一番,拉著趙高便要出行。“此間離櫟陽不遠,不如我們去看看。”趙高卻主動拉住他道:“大王若是一定要出去,那就等等罷。”趙政雖有不解卻還是由他拉著。
“大王跟我來。”看著趙高從袖子裏拿出個什麼東西在自己臉上塗塗抹抹,感受著他溫熱的指尖不時在自己臉上擺弄的感覺,趙政覺得頗為受用,隻是沒過多久就完成了。那手指婆娑在臉上的觸感消失,趙政有些遺憾,但還是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向銅鏡。
隻那麼幾下,自己英武不凡的臉就成了蠟黃無光的“樹皮”。“委屈大王了。”趙政琢磨著:自己現在倒是真委屈了,可眼前這人先前有給他機會讓他說不答應嗎?就在趙政神思遊離的時候,趙高也把自己的臉擺弄了一遍。
今日趙政穿一身沒有任何紋飾的黑衣,而趙高卻是一件不顯眼的白衣。看著眼前的人,趙政突然有些咬牙切齒:這可不就是那天擔心了許久的麵色蠟黃麼?當時隻道他過得不好,卻不想是這樣過得“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