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以前的記憶,他已經很模糊了。模糊到他幾乎以為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都是虛空中臆想的迷夢。他依稀記得自己做了太子,然後登基成了皇帝,還和某個世家女子有過一段婚約。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
當他霍然清明時,已經堂皇坐在了龍椅上,眼看著腳下的臣子山呼萬歲。
處處是疏離和陌生,好像有一堵無形的牆,將他和所有人隔絕。他的心猶如一潭死水,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再起一絲波瀾。
每天最快樂的時間,竟然是在夢裏。
夢中總有一個女孩,每天帶著開開心心、傻裏傻氣的笑臉,在他眼前瞎晃,嘟嘟囔囔:“你為什麼老板著臉呀?笑一個,笑一個嘛!”然後撲騰到他懷裏,把他的心思打亂。他有時會故作高冷地掰開她,有時又會舉手投降,乖乖地讓她揉自己的頭毛。
那個女孩,比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更加真實。
他漸漸顛倒了夢境和現實,好像隻有她的存在,才能證明他是真正活著的。對夢中人愛得越深,作為皇帝的他就變得愈加冷漠。他不再專注政務,不再關心民生,而是長久地強迫自己入睡。
但是不夠!遠遠不夠!他已不滿足隻在夢中與她相遇,他想和她日日夜夜廝守在一起,耳鬢廝磨,相伴白頭。
終於有一天,他再也忍不住,畫出了她的肖像,讓暗衛去尋找她的下落。
這一找,便是三年。
他在深宮中等到近乎絕望,終於不得不承認,她隻是自己構想出的虛幻人物,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也正是那時,耽擱多年的立後之事被那群大臣重新提起,一個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被抬進了後宮。
大婚那天,陰雨綿綿,烏雲蔽日,惹得他心煩,“誰定的吉時,拖下去斬了。”
身旁的內官勸道:“陛下,大喜之日,見血不吉啊!”
他墨眉冷豎:“再多說一句,連你一起斬了。”
內官怯怯地縮著頭,不敢再勸。誰都知道,這位主子性格反複無常,陰晴不定,勸諫的老臣撞死在大殿上,也不見他回頭多看一眼的。
雨勢漸大,他焦躁地在宮中踱來踱去,心頭蒙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宮人捧著禮服,跪在殿中,求他更衣。可他卻直直盯著門外,總覺得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
此時,一道霹靂刺破天際。他派出去尋人的暗衛,蓑衣鬥笠,急步而入,卻在殿外被攔下。
“臣有要事稟告!”
他的心猛烈震顫起來,“讓他進來!”
那人匆匆而入,剛要下跪,便被他一把攙起。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模樣的暗衛,不禁微微一怔,“皇上……”
他十指緊掐著暗衛的胳膊,急聲問道:“是……找到人了嗎?”聲線緊得發抖。
“找到了。”
在暗衛說出三個字的刹那,眼前年輕的皇帝,久久、久久沒有呼吸,一隻手摁著自己的胸膛,攥著胸前明黃色的布料,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而死。他的鼻尖滲出密密的細汗,嘴唇一張一合,啞聲問道:“她在哪裏?”
暗衛道:“臣將她安置到了城外一戶農家。”話音未畢,已經被一腳踹翻在地。
“蠢貨,你怎麼能把她一個人丟下?”年輕的皇帝推開送傘的宮人,隻身跑進了瓢潑大雨裏。“嘚嘚”馬蹄聲在宮牆內回蕩,守門的侍衛遠遠看見雨中一抹明黃色,都訝然地合不攏嘴。
雨水沿著他的眉骨、臉頰淌下,轟隆隆的悶雷在他頭頂炸響,兩耳浸了水,慢慢聽不到任何聲音了。隻有心底的呐喊,一遍遍衝上大腦——“快一點!再快一點!她在等我。”全世界仿佛隻剩下了他一個人,騎著馬,在雨裏狂奔。
這個世界究竟是真,還是假;身邊的人究竟是真,還是假。他已不願深思。滿心滿眼,隻剩下那人笑靨如花、似嗔非嗔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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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女見過皇上。”她一身粗布麻衣,頭戴簪花,嬌嬌怯怯地向他行禮。
他原先想著,如果找到她,兩人相見會是怎樣的場景?是相擁而泣,還是相視而笑?唯獨沒想到,是“遊龍戲鳳”,是“皇帝與一個民間女子”的風流邂逅,是雨聲淅瀝,佳人含羞。
似乎……不該是這樣的。
“棠棠。”他試著像夢中那樣喚她。
眼前的女子肩膀一顫,抬起頭來,眉眼皆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樣子。她咬唇道:“皇上怎知民女的小名?”
他喉間一塞,喑啞道:“你,也曾從小到大做相似的夢嗎?”
“做的。”她嬌羞地低下頭,“民女的夢中常常出現一人,與我攜手相笑。”末了,又想起什麼,補充道:“還有一隻貓,土黃色,通身花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