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棠走下樓,那位從來不拿正眼看她的老板,忽然從櫃台後邊伸出油膩膩的頭,語氣帶點討好地說:“紀小姐,你記得吃早飯啊。這個不吃早飯吧,它傷胃,對身體不好。”她一頭霧水地點點頭。本來沒放在心上,但路過街口時看到叫賣的早點攤子,卻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句提醒,買了兩根油條。
白天的仙樂宮很冷清,三三兩兩的舞女聚在後台,抽煙閑聊,無非是流行的電影、衣服和客人送了多少花籃,給了多少小費。
紀棠灰頭土臉地從她們中間穿過去,默默拿起掃帚開始掃地。其實這倒不是她的工作,但前幾天做保潔的大嬸回鄉下去了,金姐一時招不到人,她想起那幾件衣服,便主動提出要幫忙。
一個當紅舞女,對她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嗤之以鼻,哼道:“土包子。”
紀棠眼觀鼻,鼻觀心,隻裝作沒聽到。畢竟她已經找到了許京,估計也不會在這裏久待,沒必要和這些人撕得難看,讓金姐難做。
“你們看,好多花籃!”突然有人捂嘴驚叫,引得眾人紛紛側目。原來不知是哪個紈絝子弟,弄了十來個小廝,抬了一大車花籃,流水一樣送進來,擺了滿滿一走廊,將後台擠得塞都塞不下。
一群舞女這兒看看,那兒瞅瞅,眼見已經連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了,而花籃還在不停地往裏麵送,不由越來越吃驚,麵麵相覷,“這是哪位公子的大手筆?紅鳶在的時候,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吧?”
紅鳶是仙樂宮的頭牌舞女,嫁給了一個富商做二房。後來聽說那富商的太太病死了,她搖身變成了大奶奶,惹得這一幫小姐妹人人眼紅不已。
然而,紀棠看見此情此景,唯一的念頭就是:唉,又多了好多花瓣要掃。
此時,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進來,禮貌地一鞠躬,道:“請問哪位是紀棠小姐?”
在所有人或訝異,或憤怒,或妒忌的目光中,紀棠弱弱地舉起一隻手,說:“我就是。”
“鄙人彭如海,這些花籃全部都是許三少送給您的。”那人雖然肥鈍,但一身高級定製西裝做不了假,看著也像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對紀棠說話卻是恭恭敬敬,一直低頭抄著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管家在對少奶奶說話。
紀棠扶著額頭,下意識道:“這敗家玩意兒!”仙樂宮的規矩,買了花束、花籃送人,收到禮物的舞女能得三分提成,可實際上這裏花籃的價錢,足夠在外麵的花店紮十個了。一個花籃,幾乎抵得報社小職員半年的收入。
她抬起頭,才發現包括彭如海在內的所有人,都在用一種極複雜極古怪的眼神打量她——敢罵金主敗家的舞女,她恐怕是古往今來第一個了。雖然她還隻是個小小的幕後伴舞,連舞女都稱不上。
盡管驚詫於許三少的口味異於常人,彭如海還是表現出了過人的禮貌,輕咳了兩聲,道:“三少的車就停在外麵,想請紀小姐吃頓飯,不知可否方便。”
紀棠把掃帚擱到一旁,雙手在棉褲上抹了兩下,隨意地說:“行吧,不過現在離飯點差得遠,我還到沒下班的時間,得先告個假。”
“不用了,三少……已經替您請假了。”彭如海咽了下口水,看傻了,半晌才忍不住說,“您……要不要先換身衣服?”這卷筒一樣的棉麻衣褲,黑色布鞋,麻花辮,實在從頭到腳土得不能直視啊!
紀棠滿不在乎地說:“哦,不用。你們三少就好這一口。”
彭如海呆若木雞,內心咆哮——三少,你是中邪了嗎!中邪了嗎!
而剛剛嘲諷過紀棠的那個舞女,從彭如海進門起就是一臉□□樣,聽到她說那個公子哥就喜歡村姑,更是險些抓狂。等她醒過神來,旁邊的同伴都已經鬧哄哄跑空了。跑啥?當然是去圍觀那個“敗家玩意兒”了。
“肯定是個腦滿腸肥的土少爺……”
“不,我覺得什麼三少就是叫著好聽,說不定是個五十歲的糟老頭子……”
隻見仙樂宮的旋轉門外,停著輛黑色福特車,烏亮的車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但再亮也亮不過靠在車前的那青年。雪白的手工西裝,藍色條紋領帶,精致的五官嵌在略顯蒼白的臉孔上,額發輕揚,微微笑起來,比天上那輪太陽還耀眼。
“吃早飯了嗎?”說話的聲音也是那麼低沉溫柔。
“吃了。”
“吃的什麼?”替她整了整領口。
紀棠老老實實地回答:“兩根油條。”
許京還是不滿意,皺眉道:“太膩了。”替她拉開車門,“上車吧,我請你吃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