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1

飲完一瓶冰礦泉水,我翻看起王波借給我的那本相冊,裏麵的照片和葉英子的2010年教堂影集是同時期拍攝的。

王波沒有像葉英子一樣將相片歸類,而是隨意地放置,有些頁麵還重疊地貼了七八張,想必是相片太多找不到放的位置。所幸的是,相片上都印著拍攝時間,尋找起來不至於毫無頭緒。

我整理出四月份的照片,剔除掉上、中旬的那部分,將剩餘的二十張按照時間順序擺在書桌上。

在葉英子的相冊裏,四月下旬的照片大約有十五張。我根據記憶從桌麵上挑出類似的十五張,收到書桌的一角。

接著,就是找到那張丟失的橫拍鏡頭的照片,它或許就在桌麵上剩下的這五張照片中。

我的視線從一張掃到另一張,令我大失所望的是,五張都無一例外地取自橫拍鏡頭。另外,我明白了葉英子沒有保存這幾張照片的原因。

這幾張上無疑都有葉英子的身影,但是,她的形象簡直可以用suck來形容。五張照片裏,她不是翻著白眼就是身形模糊,顯然拍照的人沒把握好鏡頭。

所以,愛美的葉英子覺得如此醜照有礙觀瞻,照片衝洗出來後她根本沒要或是統統撕掉了。

照這樣的話,王波的相冊裏就沒有葉英子的那張照片了?我頹喪地把手裏的照片拋回到桌子上。

我步出陽台,抬頭望天,灰色的雲低低地壓在天邊,似乎要下雨了,可是我仍然打算出去走走。

我所居住的小區租金低廉,但是,相應的設施不齊全,沒有小區中心花園,離大型的購物商場也較遠,隻有附近的一個小公園是個不錯的去處。

周末,公園裏到處是歡樂嬉鬧的人群。有幾對新人來這裏取景拍婚紗照,但不知道今天的采光能拍出怎樣的效果,又或許攝影師有奇妙的idea想製造出不一樣的風情。

我找了樹蔭處的一張石凳坐了下來。手頭上的線索忽然間都斷了,在葉英子的案子裏,我像被逼到了懸崖,已經無處可去。擺在我麵前的似乎隻有一種可能——死者是意外身亡。

或許是我生性多疑,葉英子和劉牧師可能真的隻是運氣不好。為什麼我一直糾結於他們的死呢?用我媽的話來說,我又是多管閑事、自尋煩惱。一時之間,我陷入了童年的回憶。

在鬆軟的草坪上,母親席地而坐,專心地編織她的套頭毛線衫,孩子在她腳邊玩耍。一切顯得那麼和諧溫馨。

突然,離他們不遠處,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跌倒了,屁股上沾滿了泥土和草末。他的父母不在身邊,他孤立無助地哇哇大哭。

孩子停止了動作,被他逗弄的蟋蟀趁機逃脫了。他直起脖子望著那個小孩,表情若有所思。

過了一兩分鍾,他站起身,往那個小孩走去。

邁出四五步,他回頭去看他的母親。母親正注視著他,目光冷峻。

他停住了腳步,遲疑片刻,便轉身走了回去。

“他在她的目光裏讀出了回來的命令。”我不禁想道,突然意識到這不是記憶中的影像,而是眼前發生的真實一幕。

小孩的父母從遠處跑來抱起他,在父母的簇擁下,哭得滿是髒汙的小臉很快恢複了笑容。孩子重新和母親坐在一起。周圍似乎又籠罩上了寧靜祥和的氣息。

我歎了口氣,站了起來。或許到處轉轉能舒解心中的煩悶。

公園不大,卻是五髒俱全。綠樹覆蓋的道路兩旁,坐落著供兒童玩耍的秋千、木馬、滑梯等器材,老年人健身用的步行器和年輕人喜歡的單雙杠。

有一家子在湖邊的石桌旁品茶擺龍門陣,也有三五好友自帶野餐布狂鬥地主,更有爺孫倆頭碰頭鑽研棋局。

我繞過這些自得其樂的人,走到一棵大榕樹下,遠離人群。

還沒享受多久清靜,我卻隱隱約約地聽到一些不堪入耳的聲音。

我尋聲望去,在一株幾乎沒有幾片樹葉遮蔽的樹下,一對男女摟抱成一團,男的在急切地解開女人的上衣,背對著我的那個女人軟弱無力地靠在樹旁。

令我大跌眼鏡的是,他們選的位置雖然偏僻,但時不時仍有人從他們身旁走過。他們竟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及時行樂”。

他們的邏輯思維也很妙,那棵樹在靠近公園後門的一個犄角,那對男女的周圍有兩邊被樹和牆擋住了,可是還有兩麵暴露在大眾的眼裏。不知道是他們中的哪個想出的主意,兩個人激情燃燒的同時,女的一隻手摟著男人的脖子,一隻手擎著一件男式外套,估計是從男的身上脫下的。

那件外套擋著了朝外的方向,但是他們高估了那棵病弱的小樹和女人窄小的後背。從我這個方向看,那邊的風景盡收眼底。

我毅然扭過頭去,不是我高尚,而是那兩個人的長相實在“慘不忍睹”。

我踢踢樹旁的石塊,心想,如今中國的文明竟然開化到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眺望遠方,天邊的烏雲密密層層,看來要在被淋成落湯雞之前趕快離開這裏。我跑動起來,回頭看了一眼自我陶醉的那對情侶,一道閃電猛地照亮了我的思路。

2.

雨水搶先一步滴落到我的頭上,豆大的水珠頃刻間串成雨簾傾瀉而下。我狼狽地逃回家,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幹的地方。

我顧不及沿著手臂、T恤和濕漉漉的褲腳流淌下來的雨水弄濕地板,隻從衛生間拿了條大毛巾擦了擦臉和頭發,就迫不及待地走進臥室。

五張照片散亂在桌麵,我把它們合成一疊拿在手上。以一種嚴謹的態度,我仔細地審視起這些失敗的作品。

Ⅰ葉英子、王波和另外四個人手拉手笑得前俯後仰。被定格的瞬間,葉英子晃動了一下身體,所以看上去她隻是個模糊的影像。六人背後是高高矗立的新區教堂和來往進出的身影。

Ⅱ葉英子在教堂入口處散發傳單,一個路過的信徒正接過她手裏的單子。她衣著得體、態度親切,隻可惜,眼睛上翻,眼白多於眼珠,像被惡搞的網絡紅人。

Ⅲ一張集體照,三十多個人分成三排站立在大堂裏,其中半數以上是中老年男士。葉英子因其高挑的身材在暗色製服叢中顯得鶴立雞群,但是,她乜斜著雙眼,目光呆滯,和她的整體氣質極不相稱。

Ⅳ一群小姑娘在為五月份的演出彩排,人群中,葉英子俯身撿東西,眼睛從披掛在前額的長發裏注視著鏡頭,脖子上青筋暴起,前額隆起的皺紋清晰可見。

Ⅴ葉英子高昂著頭在舞台上指揮三個小夥子搬樂器、道具,她像圓規一樣岔開兩腳,突出的下顎前伸著,好像一隻隨時準備張開血盆大口捕食獵物的怪獸。

我的大腦快速運轉著:在這幾張照片中一定存在可疑的人物,在不引人注目的特殊視角下,比如被忽略的背景,和葉英子合影的同伴……假定那張照片就在其中,我是不會放過和它有關的一絲一毫的線索的。

首先我把目光鎖定在照片的背景上。在第四張和第五張中,葉英子是鏡頭裏唯一的主角,作為陪襯的姑娘小夥都是十幾歲的中學生,他們在演出前期的熱身活動中表現得十分賣力。

洋溢的青春和深思熟慮的謀殺?我暫且不會把兩者聯係在一起。

接著,我又挑出了一張。照片上,葉英子和其他五人身後的幾人行色從容,不像和前麵的六人有什麼瓜葛。

還有兩張找不到任何背景人物,我的注意力自然集中在了和葉英子合影的人身上。通過對兩人表情和肢體語言的分析,和葉英子接觸的那個信徒顯然是個路人。我把第二張也放到桌上。

現在,我的手裏隻剩下最後一張。由低到高排列的三十多人筆挺地站立著,均穿著黑色或藍色的正裝。由此判斷,這張是新區教堂部分工作人員的合影,而不是臨時抓拍的。

我的視線從第一排逐步移到第三排,照片上的每個人神情放鬆但目不斜視,除了葉英子。我從這些陌生或熟悉的臉孔上沒琢磨出名堂,於是又觀察起葉英子。

我在王波家做客時就發覺葉英子喜歡拍照,所以擁有良好鏡頭感的她在攝影師提示“茄子”的情況下露出這般怪誕的表情令人有點不解。

為了看得更清楚,我把這張照片用單反翻拍下來放到電腦裏。我使用特殊軟件放大葉英子的臉,並把它移到屏幕的正中間。

我靠在椅背上,長時間地注視著這張臉,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先入為主的錯誤。

我在第一次和第二次看這張照片時,始終認為葉英子像很多人一樣在拍照前東張西望,沒有注意攝影師的提醒,才會留下這樣難看的定格。

可是,在這麼近的距離再去分辨她的眼神,我讀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那不是茫然一瞥流露出來的呆滯,卻像是,一種驚嚇的表情……

這張應該就是被竊的橫拍照片!我興奮地想道。

我調整著三腳架上的相機,但是光圈好像出了問題。

鏡頭霧蒙蒙的,所有的臉和後景融合,人仿佛被割除了頭顱。麵前站立的是一套套懸掛在衣架上的製服。

汗水浸濕了我的襯衫,在手忙腳亂中,我觸動了一個按鈕。

鏡頭有了變化。一張人臉在迷蒙的霧氣中凸顯出來。

好熟悉的一張臉,我驚訝得目瞪口呆。

突然,鏡頭不受我控製地接近那張臉,無限地接近,對準了那個人的瞳孔。

瞳孔像一麵鏡子,照出了一副驚人的景象。

一隻巨大的黑蜘蛛盤踞在那兒,黧黑的背部閃爍出金屬的光芒。

它臃腫的肚子下好像壓著某樣東西,帶著毒針的尾部一縮一放,一縮一放。

不知過了多久,它挪動密密麻麻的細腿,滑向下方。

漸漸地,露出了那樣東西。

——一顆慘白絕望的頭顱,一張變形了的恐怖的臉。

我想喊叫,可是喉嚨發不出聲音,汗液黏在皮膚上像針紮一樣。我驚懼地想轉過頭去,卻動彈不了。

人們麻木地注視著鏡頭,鏡頭裏的那隻細長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縫。

就在我背後的某處,那顆頭顱吊在空中,晃來晃去。

我依稀辨認得出,他正是劉牧師的模樣。

“啊——”嘶啞的喉嚨發出含糊的低吼。

我疲乏地撐開雙眼,發現枕巾濕了一大片。我摸摸額頭,有點低燒,噴嚏接踵而至。

下午的那場雨威力不小,我太大意,辦完正事才想起洗澡。結果,懲罰就來了。

我擤著鼻涕看了看手表,淩晨零點三十分。回想剛才的夢,我仍心有餘悸。

劉牧師?葉英子?在我潛意識裏,他們的死似乎暗藏陰謀。興許,這張照片是查明真相的希望,還死去的葉英子一個明白,或許,還有劉牧師。

我吞了顆泰諾,決定睡醒後把這條新線索提供給警方,比起我,他們更能名正言順地展開調查。

3

八點五十五,我在X市警察局外麵的柳胖子茶餐廳,把照片交給了金隊長。我討厭警察局的氣氛,所以打死都不願再踏進那裏麵半步。

“金隊長,我有個小小的要求。”我說。

“說。”金隊長啜了口藍山咖啡說。

“你出隊調查的時候能不能帶上我?”我以試探的口吻問。

“可以。”想不到金隊長一口答應了。

“不過,”金隊長接著說,“隻準旁觀不準插嘴。”

“這個我保證做到。”

“但是,如果我有想法可不可以私下和你交流。”我得寸進尺。

金隊長咧嘴一笑,說:“僅限於此。”

星期天下午兩點,金隊長帶齊人馬來到新區教堂。

他事先通知教堂負責人陳長老召集4月25日參與拍照的人和當日沒在內的其他工作人員。

陳長老比方長老稍年長,但腿腳很不靈便,他顫顫巍巍地帶著眾人上了教堂二樓。

金隊長將手下分為四組,兩人為一組,分別盤問有關人員。我就充當金隊長的副手,幫他做筆錄,以前警隊缺人手時我也幹過這檔子事。

金隊長和我尾隨陳長老來到他的辦公室。我們三人一落座,金隊長就開口了。

“陳長老,我想請你回憶一下,2010年4月25日的這張照片的具體拍攝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