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書·尋路 13
聽完成叔的事情,我久久不能釋懷。我終於懂得成叔在西鎮是如何執守著信念也懂得他為何怨恨著西鎮,那一切都是因為他心愛的海秀啊!成叔持戟守著那一片荒城,奉獻朝霞一般的初心,給予秀姨遙遠而延綿的溫暖與照顧。
父親回來時已是三天後,冰雹也都化作水,隻留下薄薄的冰層。我跟成叔已經有了默契一般,對於往事不再提,那冰雹肆虐之後的寒夜也融合成為心口的一顆朱砂痣。父親回來,極其擔心地問了我,硬是要帶我去西鎮的醫院做檢查,怕寒夜給我身體造成傷害。成叔也在一旁附和著,我抵不過去了西鎮。
到醫院做完檢查,得知並無事,父親這才放下心來。
再回井隊時,父親不讓我再跟著出野外,生怕再遇到事故。我不好爭辯,隻好在房子裏讀書,成叔也時而下班過來,跟我聊聊天,不過再也沒有提起秀姨。
父親每日下班都疲勞至極,倒頭即睡,整個房子裏終日沉寂,我倒也像個苦行僧一般,享受起這一份安靜。
一日,成叔跟我聊到了文學,講完詩歌說著來日再跟聊聊小說。我滿心的歡喜地期待著,畢竟在荒漠之上找到一個能聊的人是一件極其幸運的事。
夜裏,父親與我道了晚安便早早睡下,我借著台燈的光亮讀著博爾赫斯的小說,正在晦澀的文字中尋找生活的哲理。忽然,有人大聲急促地敲門,我趕忙把門打開,是成叔。成叔避開我,拉起父親大聲地喊叫道:“井噴了!”
父親趕忙起床,隨著成叔去了,我放心不下也跟著出了門。離基地不遠的地方,所有的光亮彙集到那,照耀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黑龍,粘稠的石油像是積蓄了千年的力量找到了宣泄口,憤怒的噴湧而出。成叔和父親穿上膠皮衣朝井架奔去,在夜色中那條黑龍顯得力量龐大,似如要把奔向它的人一一吞沒。我的心釣了起來,不斷默念起,不要出事,不要出事。萬事都不遂人願,井架因為承受不了井噴的壓力,瞬時瓦解,上麵高聳的鋼架開始倒塌。我望著光亮中騰升的風塵,拚了命的一般跑過去,大聲喊著:爸,爸!心中絕望叢生。
跑到跟前,瞧見大多數的人都避開了坍塌的井架躲到了一旁,我急著找父親,忽然有人來著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正是父親。我心如巨石墜地,長舒了一口氣。我又想起成叔來,急著在人群中找尋。人群等煙塵散盡,都開始尋找出事的人員,我也跟著父親找了起來,在行至坍塌的井架下,父親忽然擋著我,讓我回去。我自知不妙,母親去世的往事像是電擊一般刺痛我的神經,我知道是成叔。我哭喊著,拚了命的要避過父親,父親緊緊抱住我大聲說:“楊生,別看!別看!”
我知道那肯定是成叔了,心髒忽然像是消失一般,整個人成了虛空。我哭著祈求父親,讓我看一眼吧就一眼。父親含著淚,鬆開了我。
我看著成叔癱軟在鋼架旁,臉上混雜著石油和血液,呈現出一種深紫色。我隻看了一眼,承受不住,跪了下來,悲傷扼著我的咽喉,喘不過氣。
等我從巨大的悲傷中回過神來,已是三天後。井隊出了事故,遭到了停頓整理的處罰。父親說正好可以送我回廖城,繼續把書念完。我心想,悲傷、苦難已然把我逼到窮途末路,無處可躲。
西鎮的風很大,手機信號也不好,非要爬到周圍的山上才能打出電話。我順著雨水蝕出的溝壑爬到山頂時已是氣喘籲籲,我撥了黎曉的電話。
電話帶著山頂的風聲嗚嗚作響,我等了很久才聽到黎曉的聲音,夾雜著巨大的電磁音,我說:“我想回廖城了。”
黎曉的聲音從遙遠的廖城傳來:“我在,一直在。”
我恍然看見廖城燈光排成一字行,像是星空一般,黎曉在樓宇之中為我點起一盞明亮的燈。
成叔的遺物是父親整理的,在一個鐵盒子中翻出了厚如辭海的信,那都是秀姨的信。我看著信件上因為思考困難而斷斷續續的行楷,心裏極其難受,我想,這個消息若是讓秀姨知曉,那無疑於是滅頂之災。
父親忽然問我:“你知道你秀姨和成叔的事麼?”
我說:“知道。”
父親喑啞著聲音說:“我準備,去東北一趟,把事情告訴海秀她父親。”
我又問道:“那秀姨往後怎麼辦?”
父親答道:“有我在。”
我又問父親:“若是母親如此,你會這樣麼?”
父親驚異地看著我,我篤定地凝視著父親,父親低下頭說:“楊生,你媽媽她如果還能再次活過來,我便是跑斷了這條腿也要回去,好好照顧她。”
逆著光,我恍然看見父親臉頰順流下兩滴淚。
一切要是能早知多好,我過去抱著父親,輕聲說:“爸,我們回廖城吧,我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