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句就走調,高勁麵不改色地跟著她的節奏走。
似乎也不是太蠢,顧襄看著白襯衫,想。
氣氛被炒至高|潮,接下來是互動環節,每位老人身邊配一位誌願者或護士。
於主任靈機一動,把顧襄推過去,“你幫忙湊個數。”
顧襄皺眉。
於主任指了指拿著相機的護士,“待會兒要拍照,幫忙撐個場麵。你就坐邊上,聽老人說話就行了。”
也不是太為難,顧襄坐到了一位老人邊上。老人很和藹,心情似乎也很好,“我姓張……你好……”
顧襄頓了頓,“你好,我姓顧。”
一名護士走到中央,柔聲說道:“今天的互動環節,讓我們做一件非常簡單,但又非常難的事。我們今天坐在這裏,其實是需要巨大的勇氣的,因為我們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直麵死亡,我們清楚的知道,自己快要離開這個世界,離開家人和朋友了。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個問題,假如生命還剩下十分鍾,你們會對自己的親人或者朋友,留下什麼話?今天,讓我們來做一次嚐試,假如你們還剩十分鍾生命,你們會留下怎樣的囑咐,請把這句囑咐,告訴你身邊的人,讓他(她)用紙筆記下來,保管好,然後你可以托付給對方,可以交給你的親人,也可以在離開這個房間之後,讓一切消失。”
護士說得很長很動聽,總結起來不過一句話——請寫遺囑。
顧襄拿起筆,看向邊上的張姓老人。老人靜默許久,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口。
護士長跟於主任站在一道,好奇地問:“你怎麼讓顧襄也參加活動了?”
怎麼會讓她參加?
於主任想起之前的那通越洋電話。
褚琴在電話裏對他說了三件事——
“老於,香香失憶了,但她不喜歡同情和驚訝,你可以順其自然地對待她,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給予她一定的幫助,但不用太刻意。”
“我知道她性格早熟,從小就不像同齡人,這是我的失職,我沒有給她一個溫暖和諧的家。但她出事之後,話越來越少,與從前的朋友也基本不再接觸,其實她除了失憶,可能更在乎的是失去了另一件……她也許有點自卑了,我很擔心她會得自閉症,你能否讓她多接觸一些朋友?”
“關懷日活動?那很好,可以讓她接觸到各種年齡背景的人……她不肯參加?沒關係,你隻要跟她說,她長得最漂亮,需要她撐場麵,她一定會‘不情不願’的答應的。”
於主任回憶完,笑了笑,道:“不可說,不可說。”
活動順利結束,於主任又有事要忙,跟顧襄另行約定見麵時間,顧襄道了謝。
走到電梯口,剛好碰到白襯衫醫生。顧襄在同母親發信息,跟在他後麵進了電梯。
門將要闔上時,一隻手突然伸了進來,一個中年男人迫不及待地說:“高醫生,高醫生,我爸剛才在遺囑上寫了什麼?他有沒有提到他有多少錢?他錢怎麼分配?”
聲音耳熟,顧襄想起了自動販賣機。
高勁朝顧襄看了一眼,“唔……”他對男人說,“等待就好,好好孝順你父親。”
男人“心領神會”,心頭大石落地。
電梯門順利闔上,顧襄摸到第一個按鍵,按下樓層。
高勁雙手插在醫生袍口袋裏,盯著光亮的轎廂門,輕輕嗆了幾聲。
他視線往右斜,右邊的人目不斜視。他又看回轎廂門,門上倒映著兩人的身影。
他再次輕咳,合唇掛起微笑,側頭道:“你是老顧醫生的孫女?”
顧襄看向門上男人的身影,沒吭聲。
她不理人,高勁若無其事地又合唇笑了一下。
電梯門打開了,高勁走出去,腳步頓了下,轉身扶住正要闔上的門,盯著顧襄,親切和藹地說:“你如果需要老照片,可以問佟燦燦要。”然後點了下頭,算是跟她說再見。
***
回去後,顧襄將采訪資料發給褚琴,又坐在電腦前寫了一會兒東西。
每個字打出來都很困難,她閉上眼,回憶著那些老照片。
你如果需要老照片,可以問佟燦燦要……
顧襄睜開眼,有些累了,她躺到床上去。
休息了一會兒,側身看到其中一隻行李箱,想了想,她又爬起來。
打開箱子,她取出裏麵的東西。
三本上鎖的日記,一本《利瑪竇的記憶之宮》。
《利瑪竇的記憶之宮》破舊不堪,上麵還印有”青東大學圖書館“的印章。這本書她已經翻閱過數遍,它更像一本故事書。
三本上鎖的日記,一本上都是塗塗畫畫,顯然那時她還不識字;第二本是拚音加文字。
第三本,她的字跡已見雛形。
翻開第一頁,她跳過日期。
“……日,晴。
今天開始,我要訓練自己,明天先去爺爺的醫院吧,我要開始建造宮殿了!”
接下來的每一篇日記,除了簡單的文字外,還有極簡的圖案。
或正方形,或圓形,或三角形,或不規則。
她不知道它們具體代表著什麼,但能肯定,這些圖形最後拚成的圖案,就是她的記憶宮殿1。
她用她曾經最熟悉的地方,建造而成的宮殿,在那次愚蠢的意外中,徹底消失不見了。
文鳳儀笑道:“那就好。我今天買了基圍蝦,中午再做個粉蒸肉,涼拌野薺菜,菠菜粉絲湯,裏麵加蛋餃,都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你覺得怎麼樣?”
“好的,謝謝。”
顧襄朝洗手間走去,走到洗手間門口,她又回頭看客廳。
陽光從大陽台鋪灑進來,半覆在棕色的老舊皮沙發上。文鳳儀低頭擇著菜,繼續哼唱著未完的歌,歌詞含糊不清,曲調悠長。她的頭發在光照下更顯得白,手的膚色偏黑,沒肉,褶皺的皮下是枯萎的骨頭。
像是一張很老很老的照片。
“文奶奶——”
顧襄一嚇,瞬間抽離思緒,望向紗門外突然出現又突然開口的幽魂。
“——我媽讓我來找你,跟你說件事。”
文鳳儀放下手裏的活,走去打開紗門,“燦燦,進來吧,有什麼事情你說。”
門口的女孩兒二十多歲,中等身高,微胖,紮著馬尾辮,雙眼有些無神,膚色偏白,顯得眼底黑眼圈格外明顯。
她喪屍狀開口:“我媽說讓我今天開始睡在你家裏,防止你家小孫女跟顧叔叔一樣跑路,顧叔叔欠我們的錢就讓你小孫女還了,反正她媽是大作家她是名牌大學高材生肯定不差錢,你一個孤寡老人的錢還是留著防身用吧……”
她嘰裏咕嚕毫無起伏地複述著話,對門裏飄來極輕的、恨鐵不成鋼的一句:“死丫頭,會不會說話你,笨死了……”
喪屍完成任務,轉身就走,文鳳儀一時沒反應過來,想叫住她:“燦……燦燦——”
喪屍頭也不回地說:“文奶奶你別怪我,要怪就怪我媽想的極品餿主意!”
對門打開又關上,接著傳來一陣大吼大叫。
顧襄把微張的嘴闔上,看向文鳳儀,相處第二日,她第一次見到對方不那麼得體的笑容。
文鳳儀避開顧襄的眼神,想若無其事繼續擇菜,等走到沙發前,她朝顧襄看去,見她站在那裏,不知怎麼,想到了自己種在陽台上的富貴竹。她歎了口氣,重拾微笑:“香香,你過來坐,我跟你解釋一下。”
顧襄不太習慣自己的小名從她嘴裏說出口,她順從地坐到了沙發上。
文鳳儀坐到另一邊,說:“你來之前,我已經跟你媽媽通過電話,你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了,我會盡全力幫助你。”她的語氣不急不緩,聲音是經曆歲月碾壓後的柔軟。“對於你來說,我是個完全陌生的人,這我明白,你念小學後,就很少來爺爺奶奶這裏了,後來你媽媽又把你帶去了北京,我們生疏在所難免。”
顧襄麵無表情地聽著,像在聽別人的事。
“不過我希望,你要明白我是你的親奶奶,即使我們非常陌生,但因為這一層血緣關係,我們在這座城市裏就是最親密的人。所以你有什麼要做的,有什麼想知道的,都可以告訴我,好嗎?”
顧襄聽懂了她的意思,直言不諱:“目前來說估計很難,看情況吧,謝謝您的好意。”
文鳳儀笑著搖搖頭,沉默了一下,繼續說:“剛才的小姑娘就住在對門,她叫佟燦燦。你爸爸一年前賭博欠下高利貸,跟佟家撒謊說我出了意外,在醫院搶救,需要一大筆錢,佟家聽信了他的話。等我兩天後從老姐妹家裏回來,才知道發生的事,而你爸爸已經跑了,這一年半音訊全無。”
顧襄沒問她所謂的父親欠下多少錢,她繼續聽。
“不過你不用擔心,外麵的錢我已經基本還清,隻剩下佟家。可能是我欺負善良人吧……”文鳳儀說著說著,自己笑了,“他們家其實都非常善良,沒有逼我還錢。這筆債我們已經找到了解決辦法,之前已經協商好了,估計他們還是不放心吧。他們不了解情況,想要叫你還,你不要放在心上。燦燦如果真的要來住,希望你不要介意,她們隻是求個心安,她們這一家人真的非常好。”
顧襄點頭:“我不會幹涉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