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幾乎在一秒鍾之內從高空壓落到江麵上。像是被蛇形的閃電拖曳下來,隨著便聽見炸裂江麵的雷聲。雨猛地衝入船艙。江浪把船艙顛成一個大斜角度時,我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我緊緊抓住艙頂備有救生衣的木架。這種天過江的人並不多,但船內一片尖叫哭鬧,好像這船真要下沉似的。
我的心也慌亂地跳著。在喧鬧中,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使我定了一下神,“蘇菡,”我又怔了一下,的確是在重複地叫我,雖然聲音不大。我循聲找去:一個閃電正好把坐在船尾橢圓形長椅上的一個男子照得清清楚楚:就他一個人,手臂張開扶在椅背上。他眉毛很黑,臉容清秀。艙內光線黯淡,沒看清楚,但好像比我年輕許多,他好像正朝我微笑。
“我是六指呀!”看來是怪我怎麼記不起他了。
“哦,六指!”我嘴裏答應著,我一向怕別人說我高傲,目中無人,但我的確不記得這個男人。又一次閃電,船狠狠地搖擺,我再次趔趄,他卻敏捷地站起來扶住我。刹那的光中,我幾乎覺得他還不像個成年人,或許穿著風衣使他個頭顯小。
“好久不見了。”
“真的,好久不見了。”
浪一個比一個大,高高地卷起來,撲進未遮帆布的欄杆,乘客都往前三排靠機艙的地方擠。水順著鐵板淌著,我的皮鞋濕透了,涼涼的,很不舒服。這並不太燥熱的天氣,天氣預告也沒說有雨,竟下起雨來了。
“太巧了!”
“在船上遇見你!”
像是無話找話,但我沒來得及覺得無聊。我在翻查記憶,究竟這個和藹的青年是誰呢?
江浪太大,輪渡不得不開得很慢。漲水季節剛過,九月的江麵異常寬闊,雨水模糊中看不到兩岸。怎麼辦,我不會遊泳。
“沒事,”他好像明白我的心思,示意我坐到他身邊的空位子上,“坐在邊上,反而安全一些。”
天忽然亮了許多。我看見他的眼睛閃過一溜栗色,而眼白透出一點藍紫,我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眼睛。
他很特殊,我感到了這點。坐在他身邊,我心裏踏實起來,翻船也不怕。對陌生男子,我可從不這樣。可是,我仍記不起他是誰。他那種熟稔的說話口氣,那親密的神態,能肯定一點:我和他是相識已久的。我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記憶力並不好,腦子裏似乎有一片毫無索引的混沌區。
江岸寬大的石階上,有個孤零零的票房,綠漆已被風吹雨打剝蝕殆盡。丈夫站在那兒,我踏上跳板就看見了,心裏一熱,但隨即尋思,怎麼向丈夫介紹六指呢?我想還是問一下六指,卻發現他早已不在身邊。
“我就猜中你會坐這班船。”丈夫手裏拿著一把傘,雨卻停了,伸出手掌抓不到一絲一滴。天又變得陰沉沉。
六指怎麼就走沒影了。我朝四周望了一眼。一船的人正在走散,在碼頭僅露在水麵窄長無邊的沙灘上,那沙灘有無數條向北向東向西伸延的石徑、小道。形形色色的樓房依山聳立,彼此閃躲著,僅露出一角或半頂、一扇窗。小路邊繁衍迅速的蘆葦,半截淹在汙水裏。蘆葦後的小樹,如人影在晃動。煙廠紐扣廠的機器聲混雜著汽笛和浪拍擊岸的嘩啦聲。百年獅子山廟瑟縮雲團後,仿佛香火繚繞。
“你在找什麼?”
“六指,”我想不必說這事了,卻還是脫口而出,“在船上碰見的。”
“六指?”丈夫攬過我的腰,往梯級上走,“我怎麼從未聽你說起過?”
我心安了,丈夫不認識六指,他的記憶力是有名的。
“這麼怪的名字。瞧你魂不守舍的樣子。多一根指頭。”丈夫這麼說的時候,我驟然一驚,想自己為什麼沒注意一下六指的手呢?我說,“他的眼睛有點發藍,很少見。”
丈夫沒有答話,不願意談這個無聊的題目。
我今天去市中心開會,小說得獎公布大會。丈夫破天荒地來渡口接我。
什麼都濕淋淋的,石階越往街上越肮髒,汙水濺得我的絲襪、白裙斑斑點點。我對丈夫說:“看來你的傘白送了。”
他一愣,馬上反應過來。“沒得獎也好。”他安慰我說。我們沿著石級慢慢走,旅客大部分已趕過去,“誰讓你把現實寫得那麼可怕,”他聲調開始嚴肅起來,“《未上演的火舞》《火樹》《火的重量》,全是和火有關的故事,你的火情結你不累,讀者累不累?”
當了多年編輯的丈夫,抖了抖倒垂著的傘的水滴,“別怪評委不給你獎,該尋思尋思嘛,這個時代,每天發生多少精彩的故事,”他笑了一下,像是嘲弄自己用這樣的語句似的,“創造典型,開拓體驗嘛……”
“學會幽默了。”我不再想聽,“別說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