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近年餘虹研究(2)(1 / 2)

她換了一種姿勢,掩卷歎息,麵頰深深的魚尾紋,頑強地掘進,兩鬢白發像曬幹的麻粘在頭頂。正如她惶恐地等待的,從陰暗的空間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太陽光在黴味的空氣裏加入使人無可奈何的壓抑感,那腳步聲停在了她的門口。她願意阻止鏡像與真像複合,她差不多一直就是這麼做的。如果是那個女孩,哦,但願不是她。為什麼每次想到她,自己的胃便忍不住一陣抽搐,喉嚨裏衝上一股難聞的氣味?

女孩用勺子將小紅蟲細心地放入玻璃缸裏,倒掛鳳尾過節似的穿來竄去,“我給您帶來我外婆的日記,”放好勺子,女孩的臉轉過來,興奮的聲音在說,“您想想,我都記不清外婆是什麼樣子了,現在一下子知道那麼多。從她的日記中我才明白你們曾是很不一般的朋友。”

似有一把鋒利的錐子,逼向她,讓她舉手投降,一口假牙在嘴裏撕著她遲鈍的齒齦,不過,當女孩把一個綢麵筆記本打開放到她的手中,她的心僅僅輕輕抖動了一下,而目光越過筆記本、女孩,還有她自己,於是她將本子輕輕合上,放在桌子邊,希望女孩能明白這個信號。她真心地抱歉,對任何人她都如此彬彬有禮。

“你們後來再沒有保持聯係?真慘!”女孩問,但她沒有回答。“或許她為人妻,為人母,必須切斷這段經曆,這真令人傷心!”並不太亮的房間,女孩站了起來,試探性地看著她與時間寧願彎成曲麵,無力卻又頑固地沉默著。“是您,是您給了她許多男人都無法給的東西,在你們認識的那些年月裏……”

她知道到了無法再不說話的時候了,便張開眼睛,清清嗓子,盡可能清晰地說:“我不懂你說的什麼意思?”

終於撬開了她的嘴!女孩異常高興,於是滔滔不絕起來,說外婆一直感激她的長年保護,先是漢奸罪名,後是特務嫌疑,這些罪名誰受得了!雖然受盡了罪,外婆在“文革”中也不好過,弄堂裏的造反派不知從哪兒搞來了材料,說外婆曾為日偽投降而痛哭三天三夜,又是破鞋交際花、資本家老婆、暗藏的反革命,每天在裏弄裏挨鬥。

“我沒有保護任何人,我沒有這個能力,”她聲音蒼老,此時卻很清晰,“你想要什麼,就直說吧,別再繞圈子。”

女孩一時不知如何說下去是好,隨手拿起綢麵筆記本翻著,一張剪報夾在筆記本裏,當年“評茶會”的合影,當然是她,站在中間風姿卓絕,美麗超群。女孩遞過剪報讓她看。她卻把燈拉過來照著自己。女孩的眼神裏出現了她常見到的驚駭:她的眼窩深凹,兩道刀傷帶著颼颼涼氣側過脖子,一清二楚,然後她舉起雙手:粗糙,變形,左手幾乎致殘,不僅手指伸不直,而且在不斷地發抖。

那不是我,明白了嗎?

女孩打了個冷戰,“我想您不至於說不認識我外婆吧?”

笑容又回到女孩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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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大學比較文學所所長樂黛雲教授《女性主義在中國》一文,指出中國現代文學真正具有現代女性意識的作家不多。大部分女作家寫的仍是傳統的閨閣文學,張愛玲為其成就最高者。丁玲為女性主義文學的前驅,可惜過早轉入無性別的革命文學。餘虹早期的作品,如短篇集《殘缺》(一九四二年)、中篇《兩道門間的風》(一九四三年)強調現代女性的自由精神,以致長期被認為是黃色小說。樂黛雲教授在另一文中認為黃色與否,取決於作者態度。如果性描寫隻是演示男性單方麵的性幻想,視女人身體為工具,即黃色淫穢小說。中國小說從《金瓶梅》直至今日流行的“《金》味小說”,均屬此類男子意淫式低級趣味。樂教授指出,隻有心靈最開闊的女作家才能達到此境界,為女性精神找到一塊福地。近年餘虹生平資料絡繹發現,必將有助於我們理解這位作家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