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暈倒的那個下午,太陽光刺白,吸口氣,像是從爐子中吐出的炭火。他身子一偏,抓住路旁的電線杆,電線杆太滑,他眼一黑,倒在了地上。過了幾分鍾,或許更短的時間,他覺得有人俯下身,將他抱起,腳像是碰到門框一類的東西上。身體被放平。有人分開他緊閉的嘴,往裏灌一種苦滋滋的水。然後,他腦子模糊一片,睡著了。
門“哐”一聲關上。小毛身子動了動,四肢無力、癱軟,喉嚨幹渴得厲害。他睜開眼睛:一個窗台,堆滿發黃的線裝書,像破爛磚頭。房間裏有股濃濃的草藥味。小毛馬上猜出自己在下石板坡那個孤老頭家裏。老頭會摸脈看病,平日這一帶的人有病去找他,沒病記不起他。老頭傻瓜夜壺一個,一旦有人去找他,他仍給人看病。
小毛一腳踩在地上,趿了床底的涼鞋。房子光線暗暗的,牆紙一塊塊飛起,斑斑脫落,書櫃、桌子和床,幾件簡單的家具,都舊兮兮的,漆磨得隻有縫裏的還在,卻很幹淨。小毛東盯盯西瞅瞅。櫃子旁邊倚牆釘了許多木架,最下麵擱著一束束一捆捆草藥。第二格全是大大小小的瓶子,有些空有些滿,裝了不少跟穀粒一樣的東西。他的手摸住一個兩寸左右高的瓶子,瓶子呈泥巴色。小毛往自己布汗衫上擦,瓶上的灰把衣服弄得一道道黑,這才露出圓潤光滑來。他把手指往瓶口插,隻進得去小手指。就這麼丁點大洞口。掉在草藥上的蓋,跟玻璃彈子球差不多,晶瑩透亮。小毛越看越喜歡,合上蓋,想也不想,就放進了褲袋。踮著腳,輕輕推開門,外麵是廚房,廚房靠牆有兩條長凳,平日老頭在這兒看病。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太陽還惡狠狠掛在天上。小毛提提褲子,順著屋簷朝家裏走去。
小毛掰著指頭數哥哥從船上回家的日子:應當就是快開學的這幾天。今天忘了數,哥哥卻回來了。惠姐站在哥哥的身邊,在幫著整理哥哥的帆布包,漱口用具洗換衣服啦,還有夾到這些東西裏的花生、紅棗。惠姐的辮子剪短了,垂到肩上,很精神,特別是她的眉、眼睛和嘴唇跟描的一樣好看。
小毛心裏叫她嫂子。
送走惠姐,哥哥說:“媽,別再給人帶小孩、洗衣服了。”
“你爸那點撫恤金,你那點工資,怎麼活。”母親一邊洗碗,一邊說,“你辦喜事需要錢,我身子也硬朗,還做得動。”
哥哥想說些什麼,嘴動了動,沒說下去。哥哥一時半會兒結不了婚,惠姐的父母不同意女兒和她的同學戀愛。那個勢利眼,成天泡一杯茶,有什麼了不起的,不也跟爸爸一樣,是船上的輪機手?以為女兒漂亮,應當高攀,不是永遠做女工的土坯子。
托兒所院牆下,是聚集的老地點。橢圓的一段牆,有一片灌木。茂盛的野草中灑落著臭烘烘的白花。小毛去晚了。他就蹲在牆腳跟。托兒所與中學相對,中間隔了個水塘,裏麵浮滿了爛菜葉和胡蘿卜纓。
三條黑影竄過來,高個,走在前麵的是柳雲。小毛趕快站了起來,說他哥哥工休回家,看得緊,一時沒能出來。
柳雲居然沒怪他,手裏拿著一摞書,扔到塘沿邊。頂上一本畫著一個外國大胡子。那是小毛盯了很久的東西。小毛不急,柳雲不喜歡書,隻是好偷書、好女孩子。
柳雲大小毛三歲,初中未讀完,便在街上整日晃蕩,抽煙,喝酒,唱黃歌,什麼壞事都他領頭,人卻生得像白麵書生,加上會幾套拳腳,愛打抱不平,在這幾條街,有一呼百應的威風。蟬兒像突然發現他們,叫了起來。風熱騰騰地吹著。小毛拍了一下叮到胳膊上的長腳蚊,沒打著,便被柳雲拉到路燈下。他注意到柳雲的頭發,用火夾子燙了兩道波浪,襯衫幹幹淨淨,不像小毛和其他街娃大熱天總是脫光了上身。扒圖書室窗的活輪不上柳雲親手做,柳雲總是遠遠地指揮。
“你家來的客人是誰?”柳雲問。
“我嫂子。”小毛說。
“甩人現臉!”柳雲說,“還沒過門,嘴吃了糖。啥子時候也給兄弟我介紹一個你嫂子那麼鮮貨的。”
柳雲口氣玩玩耍耍的,而神態是真動心。他換了好多女孩,每次一追一個準。小毛急了,想拔腿就走,手卻從袋裏掏出小瓶來,捏在手裏。他看了看柳雲,咬咬牙,遞了上去。
柳雲不以為然地接在手裏,昏黃的路燈下瓶子十分一般。
“把你腰上的手電筒打開,看這兒,兩條魚嘛!”小毛說。
柳雲不用手電已看到了,瓶子玲瓏晶瑩。他左右端詳,“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