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子。
一柄精致的梳子,梳身由黃金打造,因此沉甸甸的。細長的梳尾上,鑲嵌了不知名的青色寶石,晶瑩剔透的。梳背上刻著密密的紋路,似乎是一樽乘在蓮上的佛。
阿定記憶中的最後一幕,便是這柄華美無端的梳子。
然而,這柄梳子卻並不屬於她。
重重的棍棒落在她身上,每一下都像是要碾斷她的骨頭。肺腑似乎已經裂開了,因而疼痛已經進入了麻木期,隻餘下額上的涔涔冷汗,還有無意識流落的淚水。
耳中傳來女主人厭惡的聲音,刻薄又尖銳。
“手腳這麼不幹淨的仆人,還留著幹什麼?今天是偷我的梳子,明天也許就要偷走別的東西了!”
阿定想喊一聲“不是我”,然而張開嘴,卻隻能發出難聽的哭喘聲。
隻可惜,女主人聽見她沙啞的嗓音,非但沒有流露出憐憫,聲音反而更為恨恨了:“就是這副故作可憐的表情吧!將大人都勾引去了。隻是一個梳頭娘而已,卻打扮得這麼不安分!”
看見女主人發怒,持棍的家仆下手便更重了。
周圍的人似乎在向女主人諂媚著什麼,然而阿定已經聽不清了。
“夫人,大人馬上便要去丹波上任了,這是一件大好事,還是不要壞了心情。”
“因為一個成日賣弄風騷的梳頭娘而生氣,並不值得呀。”
“隻要夫人願意,就能再雇傭三四個梳頭娘呢。”
聲音漸漸模糊,阿定隻覺得腦海一空,隨即視線便被黑暗徹底侵襲。
***
阿定死了,在元祿十三年的的春天,因為偷竊的罪名被女主人下令杖斃而死。
雖然背負著一個汙名死去了,可阿定卻並沒有太多憤怒與不平。
她曆來都是如此順服又小意的,對她而言,這不過是“命不好”罷了。
她所生活的地方,乃是與謝郡的鄉下,主人家是當地的權貴。阿定十二歲時便被父母賣入了主人家為奴仆,“阿定”這個名字,也是女主人替她取的。若非是女主人的賜名,她連名字都沒有,還會被稱作“三郎家的女兒”。
不知死去了多久後,她發現自己變為了一道鬼魂。
說是“鬼魂”也不確切,因為她是有實體的,能說話、呼吸、跑動,隻是不需要吃喝,像是已經和那個屬於人的世界隔絕了一樣。
而現在,阿定的麵前,站著一位如神社神官一般打扮的男子。
“阿定小姐,我們希望你能夠接任本丸,成為一名審神者,修正被破壞的曆史。”男子對她恭敬說道。
阿定還從未被一名神職者如此恭敬以待,有些嚇壞了。
她一直都是對神官恭恭敬敬的那個——每逢月初,她都會去主家後的露天神社裏,向天禦中神敬拜。因為穿著簡陋、偶爾會在鞋履上帶上泥巴,神社的神主並不願意見到她。
“請問,您是在和我說話嗎?”阿定有些瑟縮,不自覺地便低垂下了頭顱,聲音透出極度的恭敬來。
“是的。”男子答道,“阿定小姐,我找的就是你。”
“如果是我的話……我,我辦不到的。”阿定搖了搖頭,小聲說,“我一定是辦不到的。請這位大人找一找別人吧。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失敗的。”
她的眸光中,滿溢著不安。
聽到這些陌生的話,阿定已經害怕了起來。她除了擅長梳頭之外,沒有任何長處;人又蠢鈍,一點兒都不機靈,要她辦事,一定會搞砸。
更何況,她還是一個有著“小偷”汙名的女子。即使是在死人的世界裏,又有誰願意雇傭她呢?
那男子卻笑起來:“阿定小姐,你是天選者,必須接任本丸。”
阿定聽見“天選者”這句話,嘴唇已經顫抖了起來。許久後,她懼怕地抬起頭,問道:“這是神明的旨意嗎?即使我是個笨手笨腳的下人,也必須去成為審……審……”
“審神者。”男子好心地接口道,“是的,你可以這樣理解。”
阿定的表情極為慌亂。
她有一張令人驚異的美麗麵孔,即使麵孔的主人總是畏畏縮縮的,可卻無法掩蓋住這份美貌的光輝;她的一舉一動中,滿溢著屬於女性的風情,且是最能挑撥心弦的那種風情。
這原本就是一個誘人的矛盾——瑟縮膽小,與性感風情,出現在了同一個女人身上,並且詭譎地沒有任何違和感。
此刻的她,正在內心反複權衡著。
她已經死了,本不必在意這麼多。如果是天神的旨意,那她就不應該違背;可她又生怕自己笨手笨腳,為死後的雇主也惹來麻煩……
“如果是神明的旨意的話,那麼我就去吧。”思前想後一陣,她說道,聲音有一絲顫栗,“可是,我是一定辦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