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香陣陣,玉簪花浪下,五六個醉山客,前麵的頭頂著一碗藥,後麵的捧著帕子和傷藥,排著隊從花下穿過,邁著小短腿走進無上殿的側殿內。
過了會兒,又排著隊噠噠噠跑出來,從頭至尾都沒發出一點聲音。
華羽從樹後探出頭,提起一個醉山客,對他做了一個口型,醉山客蹬蹬腿,搖搖頭,華羽歎了口氣,放下他,跟著他們一起往藥園走。
輕風從半敞開的門中透過,吹起垂下的紗帳,從裏露出一截纏著藥布的玉色手腕。搭在床邊的細長手指輕輕動了動,然後慢慢縮回了被子。
躺著的男人隻穿著一件白色的單衣,黑發鋪了滿床,他蒼白的唇上還沾染著幾滴殘存的藥水,看上去竟也滿是虛弱的美感。
他眉頭皺了皺,緩緩睜開雙眼。
眼前,小吱正趴在枕邊沉睡,長長的尾巴纏繞在身子上,顯得更加瘦了,看起來隻剩下了小小的一團。
梅慕九眨眨眼睛,稍微清醒了一點,吃力地半坐起來,愣愣地看著床邊被風吹得飛揚而起的紗帳,半晌才緩過神來。
整個寢殿都彌漫著藥香,他的身上到處纏著白布,床邊的小桌上還擺放著一疊換洗的帕子。
他揉揉眉間,試著又動了動,沒有感受到一絲痛感。
暈過去前的血腥景象一下子都遙遠得如一場夢,梅慕九昏昏沉沉的意識逐漸回籠,他突然抖了一下,小吱猛地彈起來,看見坐起來的梅慕九,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便歡呼著在床上蹦來蹦去,然後一溜煙跑出了門。
梅慕九連衣服都來不及披,赤著腳下了床,生疏地走了幾步,身體才適應過來,他一步一晃地走到門邊,就見柳韋然肩上載著小吱,正興奮地向他走來。
“小蕭呢?他怎麼樣了?”梅慕九迫不及待地問他,一張口,才發覺自己的嗓子又幹又澀。
柳韋然連忙把他帶去床上,給他倒了杯水,溫聲道:“放心,他沒受傷,守了你幾個月後,就被魏前輩派到凡人中修身養性去了。”
梅慕九飲盡一杯水,柳韋然又給他續上一杯,他卻沒急著喝,又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你傷太重了,從你回來到現在,已經睡了兩百多年。”
梅慕九一怔,顯然想不到自己眼睛一閉一睜就過了這麼多年。
他有些慌亂地又抿了口茶,急切地說道:“帝澤或極樂宗的人,可有來找過麻煩?”
“他們在血武原野元氣大傷,哪敢出來尋事,特別是極樂宗,這陣子恐怕隻能休養生息了。至於帝澤,我們想,他與極樂本就是暗地合作,自然不敢讓外人所知。就是張賢楚,那張默海都隻向外說他被凶獸襲擊,不幸身亡。”
柳韋然頓了頓,繼續道:“按魏先生說的,此次他們沒有得到血池,這兩百年定是在尋找其它替代物,不過目前我們找不到任何消息。”
知道了這些,梅慕九算是放心了大半,柳韋然見他精神不錯,想是傷也無大礙了,方才把其他人都叫進來。
看著一臉關切地走進來的眾人,梅慕九感動得也不知說什麼好,手裏給小吱順著毛,最終也隻小聲說:“讓大家擔心了。”
渡船張麵上一臉嫌棄:“和老夫我矯情什麼,你醒過來就行了,可千萬別再被人抬回來了,我年紀大可經不得嚇。”
打更人打他一下,和華羽也一前一後真情實感說了許多。等到眾人都抒發完心聲,問候完了,一直守在邊上的李十八才有條有理地將這兩百年的事情輕重分明地說了。
梅慕九邊聽邊穿上外衣,帶著李十八往外走去:“邊走邊說吧,我也該走走了。”
禦神山顯然更加美了,地靈將山上的花草樹木都打理得極好,就是野草看起來都宛如珍品。樓閣,石路,亭階等等也比從前漂亮壯麗了許多,築天者想必也是每天都在雕琢著。最大的驚喜是,秦衡蕭走前,把補天泥都用上了,兩百多年的時間,伏仙宗加上禦神山,已有了九十九峰。頭那麼大的補天泥,現在也隻剩下了手指頭那麼大了。
兩人登上禦神山頂,梅慕九讚歎地看著眼前的壯觀景象。
雲遮霧繞中,群山延綿起伏。每一座山都像棋盤上的棋子,位置精準而極妙,梅慕九仿佛已經看見了漫天星辰,看見了人佛當初隨手灑下的萬千星群。山與山之間的路也猶如被分割的銀河,塗滿了點點的星光,一條連著一條,四通八達,美不勝收。
而在凡人看來,東海上依舊是一片空蕩,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就在他們頭頂幾十丈處,有群山環繞,仙氣蒸騰,宛如另一個天下。
“還有。”李十八與他看了許久,才道“我們還新修了一個劍閣。當時,秦少主出來時,身後還有萬劍追隨,魏前輩便做主都收了。回來後均藏入劍閣,等您廣受門徒,以備後用。”
果然,山腰處的煉器閣旁,正佇立著一座恢弘的劍閣,走入其中,古武懸滿了玉牆,放滿了箱櫃,按著品級一層一層地堆積著,穿行其間,都如同正行走在沙場上一般,四處都是肅殺的氣息。
待到將山都巡遊了一遍,梅慕九才走到瀑布邊上,魏先邪正和霍孚遠在亭中對酌。梅慕九看見的時候還有點恍神,他之前也一直是與小蕭如此賞景對酌,談天說地的。
“你醒了,傷可還要緊?”魏先邪不敢給他喝酒,先關心地問道。
“無礙。”梅慕九在另一邊坐下“這段時間辛苦你了。隻是,小蕭……在何處?”
魏先邪想起蘆葦蕩中的事,依舊是心有餘悸。感知到符紙的感應後,他們便開陣接引梅慕九二人回來,哪知藍光一閃,陣中卻出現了一對血人,秦衡蕭抱著梅慕九,雖然已經暈過去了,卻還是不斷喚著師尊。他當時都駭得幾乎要跟著暈過去,好在霍孚遠還算冷靜,當即給他們止了血,用最快的速度帶著他們回了宗門,才沒錯過最好的救治時機。
他猛地灌了口酒,定了定神,道:“他當時強行突破,修為飛躍至金丹大圓滿,但心境卻滿是殺氣,神智混亂。我想辦法為他清明了神識,但他的煞氣卻依舊過重,長此以往必成大患。我隻好封閉了他的修為,把他放到凡間過上一段清閑日子,鍛煉心境了。現在……”
說著,他虛空一劃,手心浮出一段幻影:“就在此處。”
梅慕九仔細辨認了畫麵上的方位,再聊了幾句,便匆匆去尋人了。
他沿著熟悉的山路緩緩走著,突然沒有了一絲急迫。當他到了陰北群山下時,他就出奇地平靜了下來。他憶起了許多事,當年,他與秦衡蕭就是在這裏度過了他們最無憂無慮的時光。他們做農活,攆雞逗狗,一起看了日出,在田間睡過頭被長輩追著打,也和淳樸的村民們互幫互助過無數次。
他完全明白為什麼秦衡蕭要回到這裏。
這個小小的村落,是他們兩個人共有的棲息處,隻有他們才知道,它有什麼意義。
不過與當初不同的是,現在他不是那副孱弱的身子,不會走一點山路便氣喘籲籲,再被人撿走。這次他用的時間少了很多,不一會兒,便到了村子裏。
村裏的人已然換了兩三代了。
村長的玄孫和他一樣,也喜歡蹲在房子前,揉弄家裏養著的小奶狗。看見來人,這個少年沒有絲毫見到陌生人的生疏,爽朗地笑道:“有事嗎?”
這一瞬間,梅慕九從他的眉眼中,看到了那個老村長的影子。
“我是你們教書先生的朋友,勞煩您指個路。”梅慕九學著書生的樣子向他拱了拱手。
“是秦先生的朋友啊?”少年立即站起來,手在褲子上隨便拍了拍,殷勤地拉過他“他還在教那群孩子呢,跟我來。”
梅慕九任他抓著自己的手臂,事實上當他離秦衡蕭越近,他卻越緊張了。
看見那個簡陋的小土房的時候,他就聽見了秦衡蕭的讀書聲。他的聲音一直很好聽,不論是少年時期的清澈,還是成年後的磁性,抑或是……現在念著詩詞的,宛如沾滿了春雨的溫柔。
隻是遠遠的聽著,他都仿佛能看到一個翩翩君子,芝蘭玉樹,如琢如磨。
推開低矮籬牆的小木門,梅慕九一個人悄悄走進去,在木窗邊,偷眼看向屋內。
院子裏的花開得極盛,青天白日下一簇簇得壓在牆頭,掩在窗前,愈顯得色美,把這個簡陋的山間小屋裝點得分外詩情畫意。
在花枝的掩映下,梅慕九按捺住逐漸加快的心跳,終於看見了那個於他來說好像隻是一日未見的徒弟。
青衫似碧水,儒巾雙飄帶,廣袖藏乾坤,挺立如高山。
那個從血池裏爬出來見神殺神見鬼殺鬼的惡魔,突然成了一名風采無雙的隱士,梅慕九恍然間覺得遙遠無比,但又有些熟悉。
秦衡蕭的本命法決,使他本就是要走這條路的。所以他從小讀了那麼多書,學了丹青,學了琴藝。想起他曾經在禦神山頂一個人對著花草彈琴,梅慕九不禁微笑起來。魏先邪就這樣評價過他二人:梅慕九生性仁慈,卻學了殺。秦衡蕭生性冷淡,卻修了仁。此消彼長,向死而生。相輔相成,互成大道。
許是秦衡蕭平常拿劍拿久了,他才忘了他的小徒弟也是個讀書人。
這個書生身上分明皆是氣魄,使人隻看他一眼,就能看到他廟堂之上舌戰群儒,江湖之遠濟世四方。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月下花換酒,眉眼皆詩章。他可以提劍殺敵,也可以養花寫詩,他可以奉君成王,也可以隱居逍遙。
梅慕九分分鍾就已經給他構思好了幾萬字的小說。
屋內十來個小不點都端端正正地坐著,隨著秦衡蕭念書,有幾個小姑娘臉都紅了,看著她們俊朗的先生,眼裏都是星星。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
豆丁們搖頭晃腦,讀得很是認真。
一個小胖墩突然站了起來:“先生!”
秦衡蕭目光從上抬起,卻也不惱,問道:“怎麼了?”
小胖墩臉蛋紅紅的:“外麵有個漂亮哥哥在看我們咧!”
秦衡蕭一頓,轉目望去,看見了群花相襯的梅慕九,花下看人,孰知誰美。
他張了張口,竟有些顫抖:“師尊……”
屋子裏頓時熱鬧起來,幾個比較皮的孩子開始起哄:“先生,先生,他是誰啊?”
秦衡蕭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難得看起來如此高興:“今日就到這裏,大家回去吧。”
“他是誰啊他是誰啊。”
“他是你們先生的先生。”
“喔……”小豆丁安靜下來,紛紛交頭接耳“先生的先生我們應該叫什麼啊?”“先生和先生的先生誰更厲害?”“為什麼先生的先生也長得這麼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