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老師(2 / 2)

有一回他當眾唱一首革命歌曲,才開始時,“啊”的一聲吼,把所有人都嚇得一跳。不料兩三個停頓後,聲音“嗡嗡嗡”在喉嚨裏繞幾個圈兒就出不來了。就好像一聲雷。

一個學期下來,和尚隻教了我們一首歌:“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和尚才教的時候說:“我來教大家一首很動聽的歌。”我們唱得很起勁。他第二次教我們唱的也是這首歌。第三次還是。每一次唱罷他都顯出一副十分滿足的神態。

到後來,隻要是音樂課,和尚還沒有說,我們的歌聲便已把梁上的灰塵震了下來。他站在旁邊樂陶陶的。

學期裏有一個作文題目為《我的自述》。和尚寫了一篇範文,道:“……我腦袋圓圓,不大也不小,頂個漂亮異常的狐皮帽。麵似黃金紙,唇似靛葉青,眼含三秋水,腮掛四海雲……”後來“螃蟹夾子”寫了《我的家》,被和尚稱為佳作:“我家四個窗子三扇門,一把菜刀兩張桌……”並叫他抄一份貼到教室後麵的牆壁上……

很快地,一個學期在一首歌的曲調中過去了。

期未,全鄉抽考。我們去新落成的教學樓裏領通知書的那一天,和尚沒有來。

第二年春天,開學了。和尚還是沒有來。

我們的校長說,去年的那次考試我們很慘,全鄉倒數第三。許多家長都到學校裏,纏著校長問和尚還來不來教書?說憑什麼有文化的不要,卻偏要找一個劉三愣來為人師長,那不是誤人子弟。校長說,沒辦法呀!家有三鬥糧不做孩子王,用人家的話說,來掙這一腳踢不倒的幾個錢養生活,那每頓的塞牙縫還不夠呢!

——這便是和尚一生中的一個轉折點。

他從那天起不再睡床上,整天蜷在柴火的灶裏,灰不溜丟。隻有餓得發慌的時候,他才走出庵堂來,衝到村子裏,像條下山的老虎,嚇得所有女人都怪叫著躲進房裏,閂上門,不敢出來,直到有好心人讓和尚添飽肚子,拍著肚皮“哼哼哈哈”唱著離去。

他瘋了!

一兩個月後的一個早晨,和尚驟然撞進定吉的家裏,被定吉的母親與奶奶一陣棍子轟出來,“哇呀呀”怪叫著跑了。下午定吉家丟了一隻肥美的大母雞。定吉媽叫著“劉三愣”、“砍腦袋的”、“狗咬死的”,從酉時直罵到子時,說明天要割下和尚的腦袋來。

不料第二天清早,晨落未晞,山裏人起得早,很多人看見和尚一身幹淨的衣裳,昂首挺胸,從村子中的大道上走過去了,尖溜溜的嗓子曼聲而歌:“社會主義好……”那陣子定吉媽癡癡的。

待和尚人遠音滅,人們都逃命似地奔向庵堂。

庵堂裏一片狼藉,臭氣衝天。

在正中央的桌子上端立著和尚的狐皮帽,就跟和尚戴著時候一樣,很幹淨,很新,新得耀眼。我們很遠就看到了。

相隔不久,庵堂成了牛欄。

和尚的狐皮帽在一把火中被燒掉了,不見了。

和尚再不會回來了。

雞毛,在庵堂後麵的草坪裏,一簇簇的,遭風吹得滿地滾,成了一道永恒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