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一座村莊的曆史更為久長,

甚至比人類的曆史還要漫遠。

文/蔚藍

春食記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這是蘇學士的一句詩。意思是春天被日日與水相伴的鴨子最先知曉。這是詩人久坐書齋、偶得遊玩後的一句想當然,“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而物候學上春天的定義是,平均氣溫在10℃~20℃之間。枯燥冰冷的數字,將這個季節打發。於我們來說,春天不是一個詩人即興的揣測,也不是一個空洞的數字。這個季節,自有迥異的氣息與聲色昭示著它的駕臨。先是從一場黃昏的南風開始的,風溫暖而又清寒,帶來了遠方惆悵的氣息。接著雨淅淅瀝瀝下在無邊的沉夜,打濕了人的夢境,也潤澤了冬天幹澀的空氣。雨色空蒙裏,河畔蒼枯的木楊一樹黃綠的新芽。曉風浩蕩人間,有幾聲蛙鳴響起在沉寂了整整一個秋冬的池塘。春,開始了它的序曲。

於園內的菜蔬來說,在春風細雨間,又是一番乾坤。春天的雨水,真是一個神奇的物事,潤物細無聲,卻悄然改變著山河。大地漸已蒼翠,菜蔬們改變了冬日裏矜持寧靜的模樣,在雨水間聽得見它們生長的聲音。蘿卜變得異常肥壯,它的甘甜也隨著冬天的白雪遠去,變得粗糙而難以下咽。菠菜不再是一番嫩綠的模樣,驀然間,從芽心生出枝柄,長滿尖刺。白菜肥綠豐碩的葉片,瘋狂地生長,巨大的葉子失卻了昨日的容顏,滿眼是一片蒼白到近乎枯萎的綠。而在幾乎不停息的生長間,卻有一種隻屬於春天的食物悄然長成,白菜的葉芽從巨大的葉片之下一簇簇生出,我們稱之為菜薹,菜薹美味鮮嫩,汁水飽滿,蘊藏了春天所有的美德與氣息。一場雨後,昨日還幾乎不曾見的菜薹一夜間就從白菜的葉片下生出,沾滿了昨夜晶瑩的雨露。輕輕從根摘下,洗淨,放入幾片蒜葉或臘肉清炒,清鮮入目,甘甜芳香,恍若門外繁茂的春天在舌尖上綻放。

隻是,這菜蔬總那麼短暫又短暫,轉瞬即逝。春天的山河,不停地變幻,如圓舞之曲。大地微綠、青綠、墨綠、蒼綠,蔚然一片,漫到天涯。天空灰暗、淡藍、蔚藍、幽藍,寧靜蒼茫。梅花、李花、杏花、桃花,綻放又凋零,風不停息地歌唱。幾場雨後,不幾日,這些菜薹就紛紛老去,嚼在口幹澀得如同枯枝。春天不總是新生,也有著一場又一場別離。故去的人、長眠在遠方的山岡、那些喂養著人間整個秋冬的菜蔬終於在這個季節裏遠行,隨著菜薹的老去,那些黃色燦爛的花朵,還有那些秋菘幽藍的花朵,在春風裏搖曳,恍如向人間做最後的告別。

菜薹老去,那些種植的黃瓜、四季豆、絲瓜剛長出纖長的藤蔓,還未結出果實,田野間隻是一場又一場的花事,先是杏花,接著是桃花、李花、菜花,輪番在大地上盛開,再接著是楊花、槐花、楝花開滿了整個江南的天空。所有的草木都在不停開花,開花,仿佛遺忘了這個時節還要有菜蔬喂食人間,隻有韭菜是個例外,鮮綠漲滿了春天的汁水,剛割了一茬,又在一場接一場的春雨裏瘋長,幾乎一夜之間又長高半截。這個季節,蟄伏整整一個冬天的母雞們,滿眼是吃不盡的植食與昆蟲,它們整日唱歌,整日在野地裏埋頭覓食,春風吹動它們光澤閃亮的羽衣,這一切使它們的屁股肥美豐碩,生出的那些雞蛋又大又圓,蛋白清澈,蛋黃金澤。而鮮嫩、散發異香的韭菜與新鮮豐盈的雞蛋相遇,是春天一道最地道的交響樂。齊根剪斷,韭菜飽滿的汁水濺滿手臂,芬芳濃鬱。就著春天漲滿春水的池塘洗淨,偶有蛙聲響起,鳥語呢喃。洗淨,切成段狀,倒入已放入雞蛋的油鍋中,爆炒幾下,韭菜濃烈的香氣與雞蛋的芳香奇妙地結合,讓人聞之早已垂涎。不怪乎千年前的那個黃昏,流落天涯的杜甫,拜訪多年不見的清貧友人,一道春韭炒蛋、一碗黃粱米飯,竟能讓他感慨萬千:“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塵世的滄桑與人間的溫暖流於筆下。韭菜炒蛋,是我在外幾乎最常見的一道菜肴,可是我很少品嚐,在我眼裏這隻是一個標本罷了。那些韭菜無一例外來自大棚,沒有春風春雨的滋潤,澆灌的永遠隻是肮髒來曆的不明的臭水與肥料;那些雞隻是生長肉食與生殖的機器,它們的一生隻在暗無天日狹小隻容一身的牢籠中度過,被激素催促的雞蛋,不分季節、不分白天黑夜源源不斷地從流水線上排出。

三月無疑是春天的深處。初春,春還未深,為雛形。雖暖風已吹拂大地,但還殘存著冬天的山水,草木剛吐露出新芽,天空單調枯灰,少了春天最濃的味與色。暮春,早已是這個季節的殘山剩水,猛烈的陽光與東南方來的季風,收拾著春天的殘破的城池。唯有仲春的三月,春色最深,春意最濃。陽光豐盈卻不熱烈,耀眼金黃,黃金一樣的色澤。雨水充沛,不徐不疾,滋潤著山川草木。花朵鮮麗,東風裏搖曳歌唱,不停息地盛放、凋落。木葉碧綠,漲滿汁水。鳥鳴清澈,若流水洗灘。人間卻還有一道這個時節的美食讓我們念念不忘,貧窮的年代,總是饑腸轆轆,幾乎所有的美好願望都與食物有關。食物豐饒的年關早已成記憶,端午的粽香還在遙遠的五月,這個時節的近在咫尺的一個節日,讓我們無比期待。鄉諺雲:“三月三,吃米粑。三月三,坎貓(青蛙)叫呱呱。”當這一天終於在我們期盼中來到時,我們甚至無心做任何事情,課堂上心早已飛出教室,飛到回家的路途上。當我們終於在暮色裏踏上歸途,空氣裏彌漫的春天草木的強烈氣息,其間夾雜著米粉醇厚的芬芳。一縷縷淡藍色的炊煙幾乎升起在每一座房屋的上空,在晚風裏搖曳著迷人的姿影。

很難想象,從秋天田野裏收割回的長條形稻米,已變成白色的粉末。在熱水的蒸煮與手掌的有力揉搓之下,軟糯綿黏,最後又被均勻地做成粑皮待用。粑餡無疑是最期待的,不一定是當季菜蔬,幾乎是各種菜蔬的大雜燴,在這裏有了一種奇妙的組合排列。春天的韭菜、蒜葉,秋天曬幹的豆角,冬天留存的白蘿卜絲、臘肉……四季的菜蔬、諸多的滋味,在米粑的小小皮餡之下,在烈火煎蒸之下,相識,相交,相知。很快,一鍋米粑被煎得油亮金黃,焦香撲鼻,食在口中,在春深靜夜,有雨聲零落,蛙聲如鼓,萬千美好滋味泛上心頭,讓人迷醉。昨日時光,憶在心頭,也食在口中。

多像一個人的蒼茫往事,隔著一條時光之河。而春天與夏天屏障著一個漫漫的梅季。春在雨水的這頭,夏在雨水的那頭。雨水這頭,布穀在春野上空啼鳴,麥子青綠,春花盛開,春天的菜蔬繁茂又枯萎;雨水那頭,春天已然遠逝,布穀也不見蹤跡,亞熱帶熱烈的陽光下,知了不知疲倦地歌唱。金黃的麥垛堆積在村落,南風猛烈,一朵雲又一朵雲倏忽飄過天宇。白菜蘿卜不見一絲蹤跡,韭菜愴然老去,失卻了春日鮮嫩模樣,隱藏在夏日茂盛的草間。黃瓜金色的花朵開滿的藤架,一掛掛瓜果懸掛枝頭。扁豆、蠶豆、四季豆一串串花朵之下,成熟的果實等著采摘……

菜蔬又一片山河。是以春食記之。

夏食記

這個夏日,在這個漂泊多年的異鄉,現在我每天的飲食生活是這樣的:早上起床,匆匆吃點兒泡飯鹹菜,打發肚子。如實在肚餓,不嫌髒,就在早點店買一碗拌麵或一碗稀飯加幾隻包子,講究一點兒時,就耐著性子,等賣早點的大姐差點兒飛起來地煎隻雞蛋香腸油條餅。中飯在食堂吃工作餐,燒飯大姐實在是個缺乏想象力的人,好好的食材幾乎成了菜蔬樣板戲。好在工作已半天,饑腸轆轆,又加上免費,白撿便宜地當作美味。晚餐也實在沒有興致,在菜場逛一圈下來,那些鮮綠卻來路不明的菜蔬,讓人陌生,提不起買來的興趣,最後隻能麵條或幾樣簡單的菜蔬打發而過。

我實在不知現在這樣生活的意義。都說工作是為了更好地生活,可如今的生活我實在不能找出一點兒樂趣,多少次想不如歸去,可總有一條無形的鞭子在我的身後不停地將我驅趕,讓我不停卻不知方向地奔波。

不要想這些傷神的事情吧,這樣的生活讓我怎能不懷念起故園的生活呢,還是說說那些過往的夏日吃食吧。多少年過去了,清晰得恍若昨天。

夏日,我總是在一縷涼爽的曉風裏與清脆的鳥鳴之聲裏醒來。晨露打濕了草木,紫紅紫藍的木槿花、牽牛花開滿了籬笆,屋角的夜來香還散發著腥甜的芬芳,繁星一樣盛開的指甲花綴滿了枝。天空蔚藍,一大朵一大朵巨大的白色雲朵漂泊在天宇,大地生機勃勃。在母親的呼喚聲裏,我總是熟悉地走向廚房,早粥的芬芳吸引著我的味蕾。不出例外,早飯是一鍋早米粥,剛剛收獲的早米還保存著植物的芬芳與色澤。淘盡新米,加三四倍水在大鐵鍋中煮開,灶是那種土灶,是後園裏挖出的漿土所砌,柴薪是剛收割曬幹的菜籽杆、麥秸,這些美麗的植物老去枯萎,最後在灶裏化作一團熱烈的火焰向人間告別,一生都獻給了這片鍾愛的土地。第一次煮開之後,加上幾瓢冷水於粥內,文火燜十分鍾左右,再次煮開,一鍋新粥就做成了。軟糯晶瑩淡綠色的稀粥,散發著甘甜與芬芳,就著一盤鹹菜或一點兒腐乳,甚至什麼也不需要,就可以讓人胃口大開。如同這個季節,它隻屬於夏天,當夏天的背影悄然消逝在蒼茫的秋風之中,煮出的新粥再也沒有那種綠色的色澤與芬芳。

在我們享用這些美味新粥的時候,母親早已從菜園裏采摘好菜蔬。夏天的菜園,總是那樣綠蔬葳蕤,生機盎然,多像那時的母親,年輕健康,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那些仿佛摘不盡的菜蔬堆放在竹籮中,沾滿了新鮮的晨露,被掛在屋簷下,防止雞鴨偷食——這同樣是它們的美食。我們的眼睛也不時在籮中巡視,夏日的各類蔬菜羅列其間。我喜歡黃瓜、番茄,運氣好還能找到香瓜與菜瓜。它們都飽滿、芬芳,散發著成熟瓜果的自然氣息。它們經過風、雨露與陽光的滋潤。從出生到瓜熟蒂落,一直與我們相伴。現在我再也看不到、吃不到這種瓜果了,它們都是在大棚裏不分季節地被過早地催肥催熟,來路不明,怪異的味道讓人難以下咽。當然,這些來路不明的蔬菜也沒有故鄉的氣息。我最愛的一道菜肴是蒜泥紫莧,不是因為它的味道,而是因為它美麗的色澤。紫莧長在滿眼綠意的菜園裏,遠看紫綠相間的葉片像極了花朵。做法極為簡單,摘來洗淨,(那些摘過的莖幹,一夜之間就發出新芽,幾日就複蔚然一片了,經夏至秋,生生不息),將菜油燒熱,丟入幾瓣蒜頭。蒜頭是夏初剛剛在那塊如今生長莧菜的地頭收獲的。蒜炸香後,放入紫莧,爆炒即可。炒熟後的紫莧仍紫豔無比,放在潔白的米飯之上,瞬間米飯也染上了紫紅的色澤。甚至偶爾塗到小手上,紅豔豔的,不舍得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