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這時我頭上有蔚藍的青天,腳下有碧綠的草地,麵前一條幽徑,曲曲折折,以及趕上三個小時的路程前去進餐——接著就盡情地去思考!在這些荒原之上我是不愁沒有歡樂的。我要跑、跳、笑、唱,滿心歡喜。
妙哉!想來在聽了我那友人與警察的一番逸事之後,你現在即使把這段經曆用第一人稱的口吻發表出來,也許會覺得無所謂了吧?但可惜勇氣這事今天在我們的身上已經絕跡;即使動起筆來,一切也都得和我們周圍的鄰居一模一樣,呆頭呆腦,作謹慎狀。但當年的哈茲裏特便不是這樣。你看他在闡發他那徒步出遊的議論上曾經是何等滔滔不絕,振振有詞(而且尤其妙在通篇筆力不衰)!不過他倒也不走你們那些穿紫紅長襪運動員們的極端,一天非要趕完規定好的路程不行:他的標準不過是日行三個小時。而且他還得要有通幽的曲徑——這位深得遊趣的奇才!
但是在一點上,我對他的那一番話有不同看法,即是我認為這位大師在做法上有一點還稍欠聰明。我不讚成他的那跑和跳。跑和跳都會使人的呼吸變得緊促;都會使頭腦從那野處絕妙的迷惘之中清醒過來;另外也都會破壞你的節奏。忽快忽慢的走法對人的身體並無好處,而隻能引起思想渙散,心緒煩躁。反之,如果你走起路來步履平穩均勻,這時即使你思想上不費一點力氣也能夠長時間地行走下去、並使你不致緊張認真地去考慮其他。這正像編織活計或抄寫東西那樣,它會在不知不覺之中使人頭腦裏的激烈思想活動緩和與歇息下來。當然思想並非完全中斷,我們還能想這想那,但來得輕鬆而愉快,好像兒童般的想事方法,也像曉夢將跨前的心神活動。這時無論玩玩猜字解謎,乃至各種各樣的文字遊戲,都不打緊;當然,輪到我們需要進行正式工作,需要集中全力來大幹一番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時你即使是把你那號角吹得再響和再長,也有必要;因為你心靈王國中的百千諸侯不容易頃刻之間便響應雲集在你的大旗之下,一心隻待勠力勤王,而是正依偎在各自的爐邊取暖,或者還昏昏於睡夢之中!
但是你看,在整個一天的行程當中,人的心緒是會出現多種多樣的變化的。從出發前的興致勃勃到抵達後的頹然自怕,這中間的變化的確很大。隨著一天時光的漸漸流逝,一個旅行者的心情也必然會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他會越來越與周圍的山川景物融而為一,另外野外的那種陶醉作用也將逐漸大量地浸入他的肢體,於是到了後來,他隻是不由自主地走了下去,這時眼前所呈現的一切簡直不啻一場夢幻。起初樣樣都色彩鮮明,後來一切也就趨於恬靜平淡。所以一個人在抵達終點時不一定能寫得出多少文章,甚至連他的笑聲也不很響亮;但這時即使沒有更多收獲,僅僅他的感官方麵所得到的種種愉快,周身的舒泰之感,呼吸的順暢以及腰腿的結實有力,等等,也會是他的不小寬慰,因而抵達目的地後仍能感到十分喜悅。
此外,關於露營一事也不應忘記說上幾句。有時你來到山上的某個路標之旁,或者什麼林蔭茂密的地方,下麵便是交叉路口;於是你背包一甩,坐在樹下便點起煙來。你深深地沉溺在自己的內心之中,這時林中小鳥也跑到你的周圍,瞅著你,你煙鬥上的嫋嫋青煙,正和著午後的暖風,慢慢消失在頭頂的藍天上,腳下晴光如熾,草暖沙暄,頸邊卻清風習習,動人衣衫。此時此刻而曰不樂,那你心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詭秘。就這樣,你在路邊可以流連很久,坐忘移時。那千載難逢的幸福世界此刻仿佛已經到來,從此我們盡可以拋掉一切鍾表之類的計時工具,再不去理會那季節歲時。我一向認為,一生而能不問時刻即是獲得永生。除非親自試過,你往往並不知道一個夏日會是那麼漫長,結果你的辦法隻能是按腹饑與否來量,按困倦與否來計。我聽說有個村莊就幾乎完全沒有鍾表,所以那裏的人對日子的觀念便很淡薄,隻是對於禮拜那天還能估摸出來。另外據說那裏隻有一個女人能說得出某一日是某月的某天,但就連她也往往弄錯;因此假如別處的人們一旦聽說原來時間在那個村裏運行得最為緩慢,而且尤其有利的是,時間老人還把無數的餘暇的空閑大把大把地賞賜給那裏的聰明村民,我敢說,那時不論倫敦、利物浦、巴黎乃至一切大都市裏的人們一定會傾城出動,蜂擁而來,因為那些大城市裏的鍾表全都得了瘋病,一個比一個把時間報得更快,仿佛是在參加一場巨大的賭博賽一樣。而這一批前來的愚蠢香客又全部把自己的痛苦帶在他們的表袋裏麵!值得注意的是,在那被人稱為洪水之前的年代裏就沒有鍾表這類東西。因而像如期赴約和按時到場等,當然也就無人懂得。“你也許能把一個貪婪者的財寶全部拿走,”彌爾頓說,“但有一件還留在他的身上;你奪不走他的貪婪。”對於我們今天商界的一些人們,我也不免是這個說法。哪怕你對他的關心是如何的無微不至,把他安放進伊甸樂園,給了他不死之藥——他的心靈深處仍有一道裂痕你彌補不了,他改變不了他那買賣人的習性。不過這類習性在徒步出遊之中至少能衝淡幾分。所以我說這時他總能感受到相當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