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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李漢森從戶口中心出來,步履遲緩地行走在街上。

料峭春寒。天空鉛灰,似在“炒雪”。南方人謂即將下雪為“炒雪”。這冰冷的物事,真能“炒”嗎?去年冬季沒下雪,卻到今年春天才下。他苦苦一笑。

記不清是第幾次進出戶口中心,就連戶籍警都認識他了,每次都是同情和寬慰。“過段時間你再來吧,一有消息,我們也會通知你的。”

他甚至去過收容所、遣送站尋找。人海茫茫,要找一個那麼多年沒見麵的人,無疑是大海撈針。他望著前方迷離閃爍的燈光。生在唐山,長在海城。輾轉了那麼多地方,尋覓叔叔的希望看來是越來越渺茫了。當他重又回到舊地,卻是今時不同往日,他無法像以往那樣,無所顧慮地抽身而去。

此地,亦有著無形而有意的牽掛。

回到住處,他草草燒了碗速食水餃,剛端到嘴邊,才發現自己竟然毫無食欲。放下碗,走出廚房,他疲憊地躺倒在沙發上,閉上眼……

……門輕輕打開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婦進來,見他和衣躺著,心疼地責備:“漢森,怎麼不蓋被子就睡著了,當心著涼啊。”邊說邊把一條薄被蓋在他身上。

頓時,混合著陽光暖香的氣息擁住他,他抱著被子懶懶地呢喃:“媽,我還想再睡一會兒,今天不去幼兒園了。”

“怎麼能不去幼兒園?你就再睡一會兒吧。我去燒水餃,過一會兒喊你。”媽媽微笑著親了親他的麵頰。

媽媽身上有股好聞的香氣,像麵包,像蘋果,像茉莉,像陽光。他使勁地聞了聞留在空氣中的餘香,內心是安然與滿足。他還是個無憂無患的孩子,享受著母愛的溫馨。他再度閉上眼,安心地睡下去……

媽媽怎麼還不把好吃的綴著碧綠蔥花的水餃端過來?肚子在咕咕叫,他有些焦急,越是急越是饑腸轆轆,越是饑餓越是急。他起身去找媽媽,找來找去,怎麼也找不到,媽媽去哪兒了?爸爸去哪兒了?爺爺奶奶呢?他都去哪了?

窗外,天空陰沉沉。怎麼會?剛才還是早晨,怎麼一眨眼就深夜了?空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四周卻死寂一片。天色越來越暗,暗得近乎怪異,天邊有紅不紅黃不黃的雲層,壓得好低,幾乎迫在眉睫。

突然,“嗚———”一個像火車汽笛的聲音從床底下竄出,在他耳邊尖鳴。

“啊———呃———”更遠處,一個像野獸一樣的聲音在淒厲地嗥叫。是狼!他固執地認定。他嚇得毛骨悚然,緊貼著牆角落驚恐地哭喊:“媽媽,媽媽。”

“漢森,不要亂跑。”媽媽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來,一把抱住他,她的頭發亂亂的,身上的衣服又髒又亂。她使勁把他往桌底下推:“快進去,躲到下麵去。”媽媽怎麼了,這個時候還跟他捉迷藏?他張著不解的眼看麵色煞白的媽媽。

“轟!”“啪啦!”一堵牆倒下,斷裂的磚塊砸在媽媽的腳上,頓時,鮮血冒出來,紅得那樣驚心動魄。蓬起的塵埃又蒙住了他的雙眼。

“媽媽,你的腳上有血。”他哭喊著使勁拉媽媽,“你也進來吧,我怕,我怕。”

“別怕,媽媽到裏麵再去拿點吃的東西。你千萬不能出來。”

“媽媽,別去了,牆會砸你的,別去了,牆會砸你的。”他哭著。

媽媽咬咬牙,還是一頭衝進塵埃漫天的屋子,很快抱著一大堆東西回來。剛做的餃子、沒吃完的冷飯、地瓜、玉米什麼都有。她的嘴角又有一抹鮮血,半邊臉是癟的,半邊臉是腫的。一向清秀的媽媽看起來好可怕。

“媽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話音還未落,東邊那堵牆也倒下來。

在他童年的眼中,牆是以緩慢的、猙獰的、吞噬的、毀滅的姿勢,向媽媽身上傾塌下來的,四周的塵埃緩緩揚起———

媽媽張開雙臂撲向他,眼裏是無比悲痛與絕望,她淒厲地喊:“漢森———”……

他驚醒過來,大汗淋漓。

眼前是風平浪靜。沒有地震,沒有災難,沒有毀滅。

隻是窗外的燈光,迷惘而淒絕。

時光一如永不再回的車轍,揚起一路塵埃,蒙蔽了往事的麵容,竟是那樣模糊而不真實。

百年更漏,萬事雞蟲。

他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從這樣的夢中驚醒過來。夢中,是漫無邊際的迷霧、塵埃、壓低的天、低陷的地,陰風淒淒,愁雲慘霧。黯淡的目光,僵硬的肢體,殘喘的生靈。沒有哭泣,隻是死一樣的寂靜。

夢境,是那樣真實地存在。覺來,卻是無處追尋。斷夢,難續。

臉上冰冰的,一摸臉,發現是濕的。這一感覺,發現自己好餓。他走進廚房,驚愕中發現料理台上竟然放著一碗水餃,他睜大眼,驚悚萬狀。

好一會兒,才想起是自己睡前燒的,摸摸碗,冰冰的,他搖搖頭,什麼也不想吃了。看時鍾,晚九時。他深深吸口氣,轉身去屋子裏找筆墨。

作畫寫字是他自小的鍾愛。年事漸長,這愛好由來漸漸變得荒疏。而今每有煩心,他便把這當作洗心的不二法門。嗬暖手,提筆凝神片刻,便落墨,提、按、頓、挫,點劃飛動,輕重虛實,跌宕有致。他愛寫行草,凝重含蓄而又飄逸超脫,既有懷素的逸韻,又有章草的古樸。

這似乎印證了他的個性。

筆下金鉤鐵劃,煞鋒翻毫,狂放不羈,正寫得心手兩暢時,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一直響了無數遍,他才驚醒過來,放下筆,接過電話,對方卻已收線。他重舉起筆,卻再也沒有剛才那份激情。

人事或是世事,動不得,一動,就參商。

電話鈴又響,他接過,手裏還拿著筆。

“漢森吧?”意外的,電話那頭是福利院院長的聲音,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激動喘息。

“院長,怎麼是你?”

“漢森,明天你能不能來一趟院裏?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說。”

“什麼事?院裏發生了什麼事?”他驚悚。

“是關於你的事。”

“是不是———”

“關於你叔叔的消息,說來話長,三言兩語也說不清,具體等你來了再說。”

“院長,這是真的?”巨大的驚喜攫住他,心因激動而狂跳不已,握著話筒的手也有些微顫抖。

“我想應該是真的。”

手中的筆墨汁未幹,滴在衣服上,他也顧不得。無疑,這是可銘記可鐫刻的時刻,他豈肯把它輕易洗去?

他在屋裏走來走去,一向沉穩的他,竟然對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感到不耐。他寧願在福利院裏等待。想到這裏,他不假思索地連夜驅車趕去福利院。

福利院的門衛被驚醒,揉著惺忪的睡眼,悶聲悶氣,“誰呀,這大冷天半夜三更的有什麼事?”

“福伯,是我,漢森。”

“漢森?怎麼半夜三更的來院裏,有什麼急事?快進來。”福伯忙開門,一邊給他倒來熱水洗臉。

接過福伯的熱毛巾,他舒服地洗了個臉,然後坐在床沿上,用不可抑製的神秘口吻:“福伯,你知道嗎,我找到親人了。”

“你叔叔找到了?”福伯如諦天音,用驚詫的眼神看他。

“剛才院長給我打電話,說可能有他的消息。”

“是嗎?這太好了。”福伯一拍大腿,高興地,“你現在去找他嗎?我領你去,院長現在換地方睡了,原先那間辦公室改作孩子們的活動室,他們就在後院搭了個鐵皮屋,睡呀辦公呀全在一塊兒了。”說著去找手電筒。

“不,福伯,天亮了我再去找院長,現在我和你擠一擠就行了。我———”他難為情地說,“太想早些知道叔叔的消息,所以就想也不想地跑來,打擾你了。”

福伯欣然同意,“也好,隻要你不嫌福伯就行。”忙從箱子底裏捧出一床新被褥,誇耀:“你看,這是今年冬天社會捐贈的冬令用品,每個孩子每個教職工都有份,現在的人心真是越來越向善了。”

“福伯,你知道保育員和院長他們幾個月不領工資了。”李漢森心裏暗暗歎氣。

“漢森,天氣冷著呢,快上床睡吧,天一亮就去找院長,是好是壞總得天亮了再說。”福伯顧自在裏邊睡下。他個兒不高,床又偏大,兩個人倒也不覺擠。

福伯起先還和他聊著他小時候的事,比如他小時候愛和福伯在一塊,小大人一樣聊天閑談,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光玩耍。他和福伯聊天,說長大了有錢了給福伯買最好的煙抽,最好的酒和茶喝。說著歎息著,過了會兒,福伯就發出了沉沉鼾聲,時不時地發出歎息似的囈語。

李漢森披衣而坐,毫無睡意。

院長到底給他帶來了怎樣的消息?叔叔現在到底在哪兒?過得好嗎?是否衣食無憂還是三餐不繼?是兒孫滿堂還是形影相吊?他———會認得自己嗎?無數個疑問繞在腦海中,眼在黑暗中發光,直至天快放亮,才昏昏睡去。

清晨的光芒刺醒了他。

睜開眼,他一時還恍惚自己置身於似曾相識的環境中,待到回過神來,一下子驚跳起來。他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門輕輕推開,福伯拎著熱水瓶進來。

“漢森醒了?晚上沒睡好吧,看你睡得那樣香我沒叫醒你。喏,這是新牙刷。”福伯給他倒好熱水,擠好牙膏遞給他。模樣粗獷,內心卻細致得很。

“福伯,我自己來,看把你忙的。”

“一大早去院長睡的地方轉了一下,沒見他,可能去看孩子們了。”

洗漱完畢,他說:“福伯,我先進去了,待會兒再來看你。對了,昨晚急著差點忘了。”他把一個包紮得結結實實的紫砂茶壺從行李箱中拿出來,“你看這個茶壺怎麼樣,和原先的差不多吧。”

福伯眯起眼笑了。他特愛喝茶,有了上好的茶壺配上好的茶葉,更是樂得一天到晚向人誇耀。那次用了十幾年的茶壺讓孩子打破了,心疼得他好幾天看見那孩子就不樂。李漢森聽說此事後就安慰他,下回一定帶個相同的並且是真家夥的讓他享受享受。他特地跑了好幾家古玩店,買到了一把上好的景德鎮紫砂茶壺。生怕忘了,早早塞在行李箱中,什麼時候來院裏了好帶給福伯。

“你這孩子,真是有心。”福伯摩挲著茶壺,感動之極。

李漢森穿過幽徑小跑步來到院子,張望了好幾間屋都不見院長。這時李明霞四處在找一個孩子,看見了他。“漢森,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是昨晚到的,明霞,你看見院長了嗎?”

“漢森。”身後有人在喊,一回頭,院長搖著手向他過來,他迎上去。

“你看。”院長把信交給他。

信是寄自深圳,收信人是海城市民政局。李漢森用發抖的手展開信,端正的行楷亦繁亦簡地展現在眼前。

漢森侄兒:見信如晤。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生死,何止十年?!二十年嗬,我卻連孤墳也無處可覓!親人們在“七·二八”中猝然離世,我本應負起撫孤之責,無奈身無分文住無片瓦,隻能把你和明霞棄遺海城,我流寓他鄉落籍異國,塵霜萬裏身不由己,望侄兒諒之,恕之……疲馬戀舊秣,羈禽思故棲……我現在深圳投資創辦實業,家族中唯侄兒一嫡係血脈……

多麼離奇的傳奇!卻活生生地發生在他身上!

多年來,想象中叔叔窮困潦倒三餐不繼。想著找到他之後,以一己之力,贍養這唯一親人。找了半個中國,卻沒想到他會在異國他鄉。現在,叔叔找到了,沒有落拓江湖。他,已然家財萬貫卻孑然一身。

叔叔熱切地希望他去深圳協助創業。

“漢森,你打算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院長,你有什麼看法?”他困惑地搖著頭,此前驚喜莫狀的心情,竟然在一點一點消失。怎麼會,他不是找到了做夢都想要找到的親人了嗎?

院長沉吟了一下,“依我看,你應該去。”

“去?”

“對,去深圳幫助你叔叔創辦事業。畢竟你是他唯一的親人,畢竟,你目前所作的事,隻能算是一步小台階,那兒才是一個大平台。如果,你有所作為了,我們這些看著你長大的人,才覺得沒有白白把你撫養大。漢森,你的才能不應僅在於此啊。”院長的話意深而味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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