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中年漂泊

舉家東遷,列車上默數青山

漸遠,遠未能隨遇而安

這兩年,時光忽如電閃

難抑製,猶豫間另找新開端

讀書愛獻疑,交友知艱險

人到中年,本該把一切放緩

卻不敢問前途是否正相反

一低頭,妻兒在顛簸中入眠

頸椎痛,夜尿多,大肚腩

偏好幾口,又常悔興來失言

曾憑些馬屁文章做個窮官

不留戀,辭卻人情落個愚頑

哐當哐當,車輪掙脫羈絆

到站了,人潮熱湧心至冰點

剛才車上還有些鄉音可辨

各自離散,陌生人何必有緣

我們一家人開始孤獨相伴

乖女兒,爸爸給你扮個鬼臉

2006年7月21日

159

經 過

列車經過豎起煙囪的郊區

經過被廢棄的引水渠

經過低矮的丘陵,和更低矮的

緊貼著丘陵的房屋

經過卑微地彎腰的鄉親和稻穀

經過古老的宗祠和新修的廟宇

朝陽的陵園和墳墓

牆頭廣告和標語

列車經過湖北、江西、浙江

經過不同的橋梁和流域

曆史的長鏡頭,經過舊時代的頑固

新時代的悲情,來回反複

經過逐漸後退的紀念物、建築物

欲望的幻滅和複蘇,肉體的歸宿

在傍晚,經過夏季的雷陣雨

列車到達,這一切近乎省略到無

告別故土,出發,離去

靈魂卻正好還鄉,正好在歸途

經過夜市的燈紅酒綠

我把身體拋在史家新村的暫住屋

2006年6月21日寫,8月5日改

客居史家新村

之一 過渡

在三江口迷離的燈火後麵

史家新村在加深一大片陰暗

濕漉漉的小巷在雨後反光

洗頭房和燒烤攤浮散著肉香

這裏是等待拆遷的老小區

半數住著麵容模糊的外來戶

他們在夜色下坐台、討生活

見人一臉笑,一點不做作

半數住著天黑就睡去的老人

他們醒得最早,迎來市聲

老人們等待趕赴死亡

外地人終要回到故鄉

混跡其中,我卻是一個異類

不想再顛沛,也無路可退

之二 攪和

到社區幹洗店取白襯衣和西服

被符號化的假象,體麵的遮護

衣架上,盡是露背裝低胸裙

汙點被滌除,皺褶也被撫平

不必問,已在同一台幹洗機裏

我的風塵和她們的屈辱攪在一起

之三 合租

第一次我打開這扇門

聽到她在裏麵厲聲問:“啥人”

然後我知道這叫一門兩戶

她是一個失業的中年寡婦

最近一次掉鑰匙後我換了鎖

不想她守在門口已幾個鍾頭

她不再是個不相幹的人

我連聲道歉,幾乎無門可遁

之四 童話

從南窗看去,是波特曼

“——成功者的驛站”

從北窗看去,是大紅鷹

“——新時代的精神”

我家窗外,霓虹徹夜爭耀閃

開窗消暑,五光十色何安眠

小女兒不知房價比氣溫還高

央我搬到哥本哈根的城堡

之五 信箱

晚報、打折廣告、水電清單

社區通知、家政卡和信件

下班回家,我都要打開信箱

否則總有什麼事情會遺忘

孫麗,一個陌生女人的名字

這信箱也許是她過去的郵址

她太多的信件快塞滿了信箱

我隻好取出來,擱放在一旁

也許人們不會和她失去聯係

對於我,她像一個莫名的記憶

我也不知明天往何處遷徙

對於別人,我也會成為秘密

2006年7月21日寫畢

1983年

1983年,我和同伴步行8裏路

去小鎮錄像廳看武俠劇

溫州發廊的長發和喇叭褲

街頭朱筆勾畫的嚴打判決書

1983年,外祖父溘然離去

腦溢血,我對死亡的最初恐懼

1983年,我被鎮中錄取

知識改變命運,憂患交換幸福

一個內心充滿背叛的少女

現在,把陌生的我溫柔地抱住

逢場作戲,對唱《萍聚》

她生於1983年,有著清秀眉目

1983年,一根朱筆勾畫的線條

把曆史的頭緒理清了眉目

這一次軟暴力,這一個加速度

把我的少年記憶推向遠處

2006年8月22日

鄉 音

鄉音隻在電話裏

被媽媽喚起

鄉音的根

長在牙根下

掛上電話

回不了家

鄉音埋在喉管下

祖先埋在村莊下

黃土下的村莊

他最後去的地方

鄉音的根

埋在土裏

2006年7月23日

找 牙

牙全掉光,滿世界找

夢中驚醒,坐到天光

遠離家鄉,討口生活

水土不服,牙齒上火

話越來越少

牙越來越緊

咬一咬牙,又是一年

咬不動了,牙口磨酸

老在他鄉,不再抵抗

卸掉武裝,滿口風涼

牙越來越少

風越來越緊

2006年8月27日

呼 喚

遊走落日下的郊野,暮靄隱藏了不定

遊走月光下的郊野,悲傷清洗著寂靜

膽小的母親,喚著受驚的孩子的乳名

喚著他的魂魄回到家,回到他的肉身

母親撒下米粒和清水,她微弱的聲音

被風吹散。這裏時常出沒饑餓的陰兵

她乞求蒼天賜予亡靈安息,生者安寧

乞求退還自己前世的債,來世的好命

她隻在村莊四周,呼喚,找尋,引領

未成年的魂魄,最多隻迷失在家附近

2006年9月18日

韓國慶州塔

已無人知曉黃龍寺九層木塔之狀

何以複製一座,使之重生?

時間永不再,時間亦可名:

光陰、日影,滴漏、齒輪……

時間假空間而計算

空間用時間來完形

建築不如陰刻,太極天地未分

一塔無相,隨心反映

故不須造像,不須求證

不須臨風懷古,不須攀登

附記:韓國慶州塔已毀,欲重建而不知其原形,故僅以陰刻形式勾勒輪廓,給人留下想象空間。西語中有“格式塔”(音譯)之謂,似可附會為玩笑耳。2006年5月遊曆後記。

佛羅倫薩梅迪奇禮拜堂

日、夜、黃昏、清晨

梅迪奇家族的石棺上

米開朗基羅刻下寓言

冰冷、精致而簡短

墓碑上還刻著詩篇

隻有歌頌沒有悲歎

出門可以俯瞰全城

入土總想仰止高山

祭壇上燭火從不斷

把墓地放在教堂裏

把藝術供養在宗教裏

與上帝同在,把權力凝固

永恒的美也將剝蝕

懺悔室裏很久無人

十字架上釘子何存

被遺棄的不可遺忘

正午的陽光響起

落入中世紀的黑暗

科莫湖畔

——二戰陣亡士兵祭

死亡是無言的,正如

生命是無形的

在空洞而封閉的墓穴裏

在開放而空曠的天空裏

隻可聽見自己的足音

回響,上升,消失

記憶或如時間一樣

是少女悄然的淚水

蓄積在群山的懷抱裏

永不幹涸,純淨如鏡

山巔終年閃耀的白雪

灼傷了每一雙仰望的眼睛

粼粼波痕,在陽光下

在雪化後,心碎了又碎

附記:2009年12月4日寫於米蘭——博洛尼亞的列車上,先寫中文後譯為英文,又據英文版本修改中文。以下是英文版本:

Beside Lake Como

——To the soldiers killed in the World War II

Death is silent and light

As life is out of sight

In the hollow and closed grave

In the empty sky above

Can only hear my own footsteps

Response, raise and pass

Memory flows as the same as time

Tears of young girls quietly swarm

Accumulate in the arms of the mountains

Never dried up, bright like a mirror remains

Year-round snow sparkling at the top

Burns the eyes of each pair looking up

Sun shining, snow unfreezing, ripple glinting

Again and again, the broken heart broken

羅馬的失落

維斯帕西亞諾神廟僅存的三根圓柱,卡拉卡拉浴場的殘垣斷壁

君士坦丁凱旋門、騎士勳章,以及角鬥場、冷兵器

信道、墓穴或基督徒的避難地

萬神殿裏,安詳的巨石聖母,長眠的藝術家和皇帝

西班牙台階下,黃昏上演《阿根廷,請不要哭泣》

在羅馬,我看到這些奇跡

看到兩個嬰兒在母狼的乳下吮吸

看到殺戮和榮譽,眾神的歡愉和平民的勝利

看到奢華和遊戲,緊夾《十誡》的摩西

看到九位繆斯和柏拉圖、蘇格拉底

看到雕塑、銘文、油畫上記載的神和英雄,懲罰和讚頌

地獄和天堂,墨索裏尼的方尖碑和教皇的遺體

登上坎皮多利奧山巔,鳥瞰全城,雲裏霧裏

我不停尋找角度,調整焦距,貼近每一處細節

驚歎每一處衰落和遺棄

每一種恩典和悲戚,每一種風格和魅力

置身迷宮,時空恍惚,肉眼辨識豈來得及

無論局部整體,統統攝入照相機

或許是無意,或許是天意

離開羅馬前夜,我遺失了照相機

猶如遺失了曆史,遺失了記憶

或許曆史本是個人的記憶

是不可拷貝的幻影,是碎片的遊移

曆史也可能這樣寫成:

作為權力爭奪的武器

不斷陷入信仰的危機

人鬼神的筆互相交替

戲謔或美化是最高的技藝

在羅馬,我曾站在照相機的鏡頭前

把手伸進真言之口,不敢提任何問題

對於世界,對於他人,對於自己

沉默的真言之口,從未噬咬誰的手,當然也永遠沒有關閉

而我尷尬的表情,不是照相的一瞬,長隨此生的悲喜

佛羅倫薩觀寫實主義畫展有感

Can each see signs of the best by

a look in the looking glass?

Is there nothing great or more?

Does all sit there with you,

with the mystic unseen soul?

——Walt Whitman

如果讓我列舉懸掛著的物品

在我父母的家中:

過年待客的醃魚臘肉、辟邪的門神、祭祖的禮器

漿洗幹淨的被褥、給遠行的孩子準備的雨傘、新的黃曆

在我女兒的房間裏:

琴譜、蠟筆畫、望遠鏡、萬花筒

風鈴、毛毛熊或者聖誕樹上的禮物

在我的單位裏:

當日報紙、獎狀、文件夾

通知、滅火器、攝像頭

在我今天走出的佛羅倫薩火車站裏:

播放廣告的電子顯示屏、十字架

禁煙牌、地圖、時刻表

從十六世紀到十九世紀的畫家

寫實主義的大師們

則畫下了這些靜物,其中懸掛著的,包括:

剛褪毛的雞、葡萄串、鑰匙、菜譜和賬單

上吊的玩偶、卷邊的羊皮書、棍棒、線軸

耶穌的血衣、中國瓷娃娃、骷髏頭

破裂的懷表、鳥籠、號角、鐵索和錨

油膩的工裝、裸女海報、扳手

一根獵槍掛在牆上

獵槍上又掛著死蛇、腰帶、寶石與珍珠項鏈

用圖釘固定著的,有書信、舊照片、名片

他們畫得無比逼真

明暗、比例、透視、色彩、筆觸,無懈可擊

我想有他們一樣高超的技法

如果可以炫技,我可能畫下:

白紗和黑幕,破損的美鈔

墨索裏尼的首級、鉛字模版

魚鉤、太白金星的銀須、山水扇麵

如果我把所有以上列舉的物品

畫在一張大大的畫布上

你可能嘲笑我的瘋癲,也可能欣賞我的幽默

我則理性地概括為:

這已經不是寫實主義的畫

而是超現實主義的畫

其實非常寫實

這些隻是

個人物品或公共物品,工藝或工具

超現實的事情可能是

當我抬起頭

懸掛著這些物品的繩子或釘子

突然斷了

普拉托的一堵牆上

“此處禁止張貼或寫畫”:

“搭鋪 按摩 夫妻房

“翻譯 購彙 做賬

“接生 月嫂 工廠轉讓

“小時工 算命 紅娘

……”

在普拉托的一堵牆上

和一堵堵牆上

密密麻麻

這些反複出現的詞語

反複撞擊我 讓我退後

這些詞語的後綴,一串電話號碼

或許一串忙音

反複撞擊我

讓我成為他們的後綴

我的同胞們

密密麻麻

反複出現

在一堵牆上,和一堵堵牆上

包圍、遊散、集聚、蔓延

沒有被許可活在這個國家

在這裏

他們是一張張紙

互相粘連、擠壓、撕毀、塗改、覆蓋

被換算於人民幣與歐元之間

瑞安、青田各地方言

與聽不懂的意大利語之間

所有這些詞語指向的交易

不可能公平

甚至不可以公開

不可以討價還價、以牙還牙

在一堵堵牆上

書寫或打印成黑色的這些詞語

像一個個汙點

或者一個個彌漫硝煙的炸彈

像恥辱或者仇恨

一堵堵牆,像一個個掩體

一個個叢林

我的同胞們

躲藏著,埋伏著

很多人再也沒有回到家鄉

附記:普拉托為意大利中部城市,紡織品集散地,也是華人移民最多的城市,浙江瑞安、青田人居多,其中不少以打黑工為生。以上三首,2009年12月寫於佛羅倫薩——羅馬——佛羅倫薩途中。

青島海洋館偶記

在一個玻璃隔絕的世界裏

暴露出海底深處太多的秘密

太多的真實,似乎如此詭異

太多的虛幻,比鏡中更迷離

白虎鯊幾乎懸浮不動,如此安詳

但隨時會出擊,疾若閃電

大鯨喜歡歌唱,它聆聽自己的回音

悄悄探聽風聲,確定航線

烏賊遇到危險,拚命向前方噴水

它借助水的反推力後退、隱藏

比目魚變換著色彩,海參斷尾求生

如果必要,它就吐出自己的肺腑

在海葵旁,豔麗的小醜魚柔曼地舞蹈

它們共謀,好色者難逃海葵劇毒的觸手

蝦群的光是耀眼的,蝴蝶魚是透明的

或絢爛,或純粹,美麗幾乎就是謊言

海底無浪,寧靜如夢,唯美如醉

掠食者、乞食者和寄生者一樣

有冷的血,有暴民的熱

它們的內心像大海一樣,深不可測

2007年1月2日

武漢東湖鳥語林神遊

我夢回湖北 舉起翅膀

在東湖鳥語林 被織進羅網

美聲的夜鶯和黃鸝 次第登場的獻媚者

而我是黑色的孤燕 無處尋屋梁

濕地葦鶯是搗糨糊的翻譯家

趕上了全球化 忙著學術造謊

禦用才子鸚鵡弄舌 絢美時孔雀正驚慌

這些讀書人 辛酸無處言 拿調還拿腔

烏鴉活在當代 不知忌諱 作末日預言

白鶴還生活於魏晉 清閑自舞 對月高唱

蝙蝠在黑暗中睜眼 穴居匿隱 集體噤聲

入世或出世 命運從來不一樣

少年:抒情的年代 多變而歡暢

中年:敘述的年代 沉緩而綿長

老年:時而嘮叨 時而節製

林中百鳥 QQ成群 各有輿論場

失去了天空和曠野

失去了黃昏和故鄉

眾聲喧嘩 代際互嘲

我亦其中一隻 隻未大鳴大放

2008年6月13日

天一閣千晉齋

這些密閉於玻璃護罩裏的磚甓

這些精致的銘文、紋飾

來自漢晉六朝、唐宋元明

來自本土、模具和火

來自墓穴、城牆,草根或廟堂

這些被珍藏的記憶殘骸

這些被風幹的地陰

這些失去主人和基礎的形製

這些坍塌或拆零的支撐體

這些冷灰的標本,各如靈位

走出遺世獨立的天一閣

久積塵灰的家譜、登科錄、諜報和經書

走出孤本和重刻本 虛構和紀年

去向當下、人群、別處

去向身體、輿論、製度

明晃晃的上層建築

像一枚枚釘子刺向天空

承載著巨大的重量、複雜的結構

地底之下,蟻巢也巧奪天工

2008年4月17日

棲霞蘋果

我們太需要久違的這一口甘甜

太多的嫁接,敗壞了

物種原本的汁液,舌腺分泌的記憶

背離了鄉土和童年

這蘋果泛出的日月風霜

有如浴火後的陶

有如少女在寒冬的臉龐

不精致,卻是純淨的、樸實的

人們申報各種物質與非物質遺產

卻遺失了太多天倫、物理和原罪

在這個速食時代,我願把胃裏的傷疤

凝固成棲霞蘋果上的一個蟲眼

附記:2006年12月,車過棲霞,冬霧微薄。沿途瘦小的蘋果樹枯索。樹下是裸露的凍土。出高速,在路旁購得農人自產自銷的蘋果。

夜宿四明湖畔

四野合幕,風過微瀾汩汩叩岸

如入夜翻書之聲

如掩卷擊節之聲,發問之聲

向著古人或遠方

忽然下起細雨

落在四明湖上

即生即逝,即逝即生

中間的停頓,是一圈圈漣漪

2006年10月4日

南寧二日

1

當向心力大於離心力

當混沌的雲朵消失,萬物貼地而生

當水形山賦,曲折瘦弱,卻近乎靜止

當郊野的焚荒之火若黃金之夢

當城市之燈若詭譎之眼神

當人們迫不及待打開手機

——南寧到了

和任何一次飛行一樣

失去淩虛蹈空的安詳後

耳朵短暫轟鳴,更轟鳴的市聲消停了它的不適

2

因為人類可以壓縮時間

人類可以即刻到達另一個空間

所幸在南寧,獲得片刻安靜

重新渴求生之漫長

一切在快中旋聚焦慮,加速死亡

一切在慢中沉澱記憶,醞釀冥想

在南寧飲功夫茶

在南寧煨老湯

在南寧泡製中藥

在南寧多民族融合

在南寧,所有的液體黏稠

包括古老的邕江,嬰兒的混血

在南寧,草木生長更快

白晝比夜晚更長,夏天比冬天更長

3

民歌不在南寧,飄散於民間

呼應於山水,發情於原始

壯語被電台修飾了,且不立文字

隻在上一代才更像暗語

當時間被人類催促

生物的趨同性取代了多樣性

南寧已甚少亞熱帶風貌

南越城牆根被掘起,國貿中心在崛起

2007年2月6日

蝴 蝶

使花朵和花朵之間發生了牽連

也使美和美之間發生了孕育的

是蝴蝶:盲目的漫遊者

除非你和她們一起寧靜下來

才可以察覺到細致的觸須已深入

你的內心:一切虛無得如同微微氣息

另一種可能是在炫目的陽光下

她們柔弱而單薄的身子

被翅膀遮掩又暴露

這最無知的夢中設計——

她們多麼像大地上的女兒

全世界的新娘

美得俗氣,美得純潔

超越了大地,又不願上升到天堂

附記:1992年8月寫。記得與詩人宇龍相識於餘笑忠家中,宇龍用背誦此詩末五句的方式與我握手。其時,他赴武漢采購結婚用品。他喜歡這樣讚美新娘。痛心的是,2002年,宇龍在廣州因保護他人而遇害。

杜 鵑

它落下來,這最小的紅

是花,花的骨朵

歌王的金嗓子喑啞前含著的

一點鮮血,一針刺繡

當它悠悠然,勘破天空

是鳥,鳥的啼鳴

對新生的提醒

對美的懷念與呼喚

是累死的

濺在岩石上的鳥的火魂啊

還是寂滅了

把幻影留在空中飛翔的

花的琴房、烈士的胸膛?

1992年6月

風 花

那些野寂的花,在風中疏忽自己

像點在水中浮動的燈

那些野寂的花閑散,遠遠搖曳

陰影延伸到我心裏

這時我多想化為無形

它們不為人知,不會思想

它們落地生根,終身不移

但我們忽略它們的由來

在風中,它們順沿時間

生生滅滅

清淡的氣息彌漫,又無形消失

就像平靜的水麵

總有些波光微微的靈動

泛起你心中的漣漪

就像風琴在大地上的來回

反複讓你聆聽到一種

隱約的啟示

是風和風中的時間

托付著這些野花的身體

點亮又吹滅這些縹緲的燈

1991年7月

櫻 花

櫻花為美而生,又為美死去

她們飄落

這時發出生命中最完整的聲音

逝者如斯

麵對流浪的春水和落英

我感到寧靜、真切和從容

自死亡的高處

櫻花優遊飄落

讓我欲思無能、欲言又止

一生隻能擁有一次美麗

擁有一次愛情

我袖手遠立屏息注視

櫻花優遊飄落

輕輕洗淨我疲憊的心靈

有什麼理由不珍愛自始至終的一生

以及無怨的自由?

1991年3月

要怎樣地按捺住自己

按捺住出竅的靈魂與笛孔

要怎樣地讓一口氣傾吐出來

消失在無邊放逐的大曠

隻有語言能推動語言

隻有在流浪時產生歌唱

失去了語言與歌唱

隻有橫了這笛 橫了這蒼穹

壓抑下奪腔的呐喊與喘息

七個音符遊蕩在北鬥

七把烈火澆滅在少年

勒住八個方向的馬頭

七個在笛孔裏一齊嘯傲

1992年8月

情 歌

數不清的星緊抱著天空

我不相信,愛會鬆手

數不清的浪激蕩著海洋

我不相信,愛會停息

如果有一顆流星零落

如果有一朵浪花零落

趕快誓願的時刻來臨了

我不相信,愛會哭泣

把我們的身體

交叉為時針和分針

圍繞著星空旋轉

伴隨著潮汐起伏

這是愛的節奏

永遠不能打亂的呼吸

瞬 間

一粒形而未露的石子

從大風的山頂擦過

發出極細的響動

滾滾而下

由於細小,一粒石子

隱匿在壯大而幽深的自然裏

幾乎不能有任何功用

又由於細小

一粒石子被攜帶著

在動靜之間

即將穩定在一個它足夠

支持自己的位置

世界從未想到要帶走一粒石子

我仔細分辨著

在瞬息之間一粒石子的移動

是否微不足道

世界保持隱忍、完整和平衡

在它的內部、每一個瞬間

生命的小戰栗和改變

從一個形式到另一個形式

或者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甚至死亡的轉換

具有天然理想

1991年10月

龔家巷小學課間一刻

眼皮底下是圍牆內的龔家巷小學

在樓群中間,它就像一個陷阱

梧葉黃了,打在水泥操場上

哦,這突然失落的秋天——

孩子們的齊聲朗誦被鈴聲中止

附近工廠的煙塵像複仇的手掌

陰沉沉,壓向天真的腹地

這些鳥兒不知道愛惜自己的羽毛

他們在秋千和紙飛機上飛翔

這個沒有性別的世界

有抄不完的生字

最混亂的音符串成了協奏曲

最危險的生活都是一場遊戲

——像列車到達終點的一刻

有多少條回家的路

就有多少個孩子在忙碌地休息

1993年11月

北 風

強大的氣流,穿透我稚嫩的身體

此刻我完全透明

北風給我傷害,比針尖更細小

就像一隻小鳥驚動了

它棲息的大樹,也驚動了一下

我急疾向北奔走,阻逆我的北風更強大

北風一次次來臨,消失

看不見的起伏,一望無際的起伏

是多麼渾濁的嗚咽

穿透天地的合唇中間幹澀的縫隙

北風的緣起,致命又養命

讓我窮盡一生追索,逼還,遠離

隻是一口氣

為了僅剩一口氣的奔走,我真實而虛空

無限的時間裏,在這世上來回穿梭的

隻有強大的北風,弱小的我

緊緊纏繞!抱住互相的寒冷

是一場怎樣的溫暖,這時所有翕動的

嘴唇,像天和地一樣合上

吸附塵埃和道路的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