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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海濱步道一路西行,沿街均是異域風情濃厚老房子,拜占庭式木質小樓、教會、猶太教堂……
朱燁一家舊宅改良咖啡館門前停了下來,坐臨街鐵藝圓桌旁邊,一個明顯有著猶太血統侍者過來為他點餐,殷勤地建議他來一杯招牌紅茶。
從這裏俯瞰下去,是金角灣著名黃金海岸,加拉塔大橋橫跨海灣,落日餘暉下鍍著一層令人賞心悅目金輝。朱燁脫下風衣,隨手搭身邊椅背上,端起侍者送來紅茶,立刻嗅到沁人心脾濃香。
這是他十三年來第一次踏上伊斯坦布爾土地,此之前,這個橫跨亞歐兩洲古老城市一直是他刻意回避禁地,即使少年時代不堪記憶一直被封存腦海深處,仍無法徹底釋懷。
墨斛離開這個世界已經十個月零八天了,從他離開第一天開始,朱燁似乎就迅速恢複到了正常狀態,上班、應酬、出差,休假時帶孩子旅行,或者家侍奉父親,像每一代朱家掌門一樣,兢兢業業,克己責。連伺候了三代家主王申都感歎,燁少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合格老板、父親和兒子了。
朱燁就像一台高精度機器,被內心看不見焦躁力量驅使著,維持著源源不斷高強度運轉,一絲不苟,分秒不差。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經繃得要散架了。
悠揚琴聲打斷了他思緒,一個流浪藝人抱著手風琴走了過來,為他拉了一首歡土耳其民歌,朱燁仔細聽完了整首曲子,沒有意他蹩腳琴藝,仍舊打賞了一張大額鈔票。
“祝您愉,慷慨先生。”流浪藝人高興地行了個禮,離開了。看著他離去背影,朱燁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愉”,自從墨斛走後,對他來說就變成了一個奢侈詞彙,尤其近,也許是時間太久,也許是季節緣故,他甚至覺得自己可能要瘋了。
每一個白天,他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和工作著,維持著一個成年男人應有理智,可每一個夜晚,當小葵花酣然睡去,他就會像一隻寂寞困獸一樣輾轉反側,有時依靠酒精才能安然睡去。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非常冷漠,非常理智,非常有自控力人,他一直以為自己對墨斛感情僅僅是特定環境之下催化出一種習慣,遠遠及不上墨斛對自己那麼濃厚,但現,無情現實證明這隻是他自欺欺人假設罷了,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都要渴望一份朝夕相守愛情,渴望一個忠誠伴侶,渴望一個完整溫暖家。
多少個午夜,他獨自徘徊花園石子路上,甚至會為自己當初抉擇感到後悔,後悔沒有跟墨斛一起回須怡界去,如果他少一點責任感,少一點驕傲,現就能像阿貴一樣,和自己愛人,自己孩子生活一起。
原來我也有這樣脆弱和任性時候呢……朱燁自嘲地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紅茶,濃厚甜香立刻唇齒之間蔓延開來。十個月等待,讓他漸漸看清了一個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自己――他理智、從容和冷靜,都僅限於對待普通人,普通事,對於愛情,他比任何人都來強烈,來凶猛。
這也許就是他獨自踏上旅途原因吧,三天前王申報給他一個項目,客戶邀請他來伊斯坦布爾洽談,他稍作猶豫就同意了,當時連王申都嚇了一跳。
他就是想做些以前一直不願意做事情,自我突破也罷,自我折磨也罷,隻有這樣,才能減緩心底深處焦慮。
“紅茶怎麼樣,先生?”夜幕降臨,侍者再次來到桌前,“要續杯嗎?或者試試我們咖啡?我們烤肉也是不錯,現已經開始供應了,買一份還有白豆沙拉贈送。”
不知何時已經饑腸轆轆,中午商務宴請實乏善可陳,朱燁點頭:“好,來一份吧,咖啡就不必了。”他不想為自己失眠再找個助力,那太糟糕了。
烤肉很就被送了上來,伊斯坦布爾旋轉烤肉世界馳名,甫一上桌便香氣四溢,佐以薄薄烤餅,堪稱絕配。朱燁振作了一下,卷起衣袖大朵頤,食物和工作一樣,都是能讓他暫時分散精神良藥。
一份烤肉下肚,白豆沙拉也被吃掉了一半,雞肉濃湯實是吃不下了,朱燁又續了一杯紅茶消食。伊斯坦布爾春夜極其明媚,站街邊護欄往下看,黃金海岸燈火通明,仿佛綴滿珠寶華裳,奢華明朗。
風琴聲響,不知何時流浪藝人又轉了回來,他身邊笑嘻嘻地奏著一支纏綿清曲子,一邊拉,一邊擠眉弄眼。朱燁端著紅茶杯靠護欄上,也許是被春夜氣息感染,明明沒有喝酒,卻有點熏熏然意味,饒有興致地聽他奏完,掏出鈔票遞給他:“謝謝。”
“不用啦,已經有人付過啦。”流浪藝人答道,“有位先生委托我來給您演奏,這首曲子叫做‘枕邊無人眠’。”
朱燁唇邊微笑一僵,左右四顧:“什麼人?他哪?”
“喔,剛才還那邊,現不見了呢。”流浪藝人指著不遠處一棵大樹道,“剛才他就站那棵樹下,看了您很久,我去給他表演,他就給了我錢,讓我來給你拉這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