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未成年(1 / 3)

第一卷 未成年

第一章 回憶是場刺骨的疼

1

我不得不說,我的父親是一頭倔強的獸。

他筆挺地站在窗前,眼睛瞪得圓而且大。在他的對麵,我的母親,一個漂亮得曾經令許多男人神魂顛倒的女人,此時她正伏在床上,輕輕地抽動著肩頭,你仔細聽,她在低聲哭泣。又是一場我所熟悉的家庭惡戰。

這一切開始於我那半個沉迷的夢。尖銳的爭吵聲刺痛我疲軟的耳膜。睜開雙眼,我看見幾隻蚊子在天花板上睡覺,這群小東西顯然不滿門外的爭吵,很快就陸續醒來並且到處飛,場景有點群魔亂舞的樣子。我因此而煩躁不安,在心裏罵了句“該死”,穿上拖鞋走出臥室。於是我看到上麵那一幕。一個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場景。

我的父親又摔了一隻碗,像頭發瘋的公牛一樣向他的女人炫耀自己的武力。你起來啊,你她媽不是挺能罵的罵?他說。

我的母親保持著那個伏床的動作。不停哭泣。沒有做聲。

我的父親還在罵:

你走,你走啊!你前門走老子就從後門帶個女的進來,離了你老子照樣過得逍遙快活……你別以為哭能了事,哭嚇唬不了我。去把你哥叫來,上次他不是挺衝的嗎?……把你爸也叫來,那個老不死的……能打的都給老子叫來……

說著他又伸手去桌子上抓。他需要一些諸如玻璃杯瓷碗之類的東西來配合他的語言以顯示他的強悍。然而他一無所獲,反而打翻裝有剩菜的碟子,以至於弄了一手的油汙。這使他暴虐的情緒火上加油,於是他又找到由頭,繼續對我的母親實施語言暴力。

……該死的婆娘,空長了一張臉蛋,你看桌子多髒,老子的手都弄髒了……

他罵完了。或者說,他罵累了。於是他去喝水,在我的眼皮底下,他的肚子慢慢鼓起來,真的像一頭牛。我心裏說,喝吧,喝死你。

他回來了,途中踢倒了一張椅子。

要死死遠點,別在這裏鬼叫。

留下這一句,他走了。

時間是下午兩點左右。我的父親出門去了,他摔門,大聲吼站在旁邊的我,走的時候頭也不回。他要去小巷口那家無名小店喝白酒,或者他會去西街看別人搓麻將。他隻能喝一快二一斤的廉價白酒,半斤喝掉大半時就醉了,剩下的多半會經由他的頸子流進他的衣服內部。同樣,他隻能看別人在麻將桌上風生水起,卻不能參與搓麻將這種對於橋山人而言很偉大的娛樂事業,因為他沒錢。他就在旁邊看著,看得興高彩烈,看得心如火焚。看著看著,他就說,讓我來一把。可別人不允,他們說,不行,你有錢嗎?他央求他們,玩一把,就一把。但是,誰都知道,我的父親是大名鼎鼎的窮光蛋、虐待狂、痞子。我的父親因此隻能走來走去,一邊指指點點一邊搓著他那肮髒的雙手。

我的母親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她睡著後依然保持之前的姿勢,像隻鬆軟的皮袋子吊在床沿上。這讓我心裏不忍,我擔心她掉下來,於是我拉了張木椅支撐她的身體,又給她蓋了薄的被子。

地上是破碎的瓷器,我走過去的時候有點擔心它會弄破我的拖鞋。所以我是躡手躡腳地走動的,然後我聽到胖子叫我。

胖子圓圓的腦袋掛在我家窗台上,像隻南瓜。眼睛一轉一轉地,想要把我們家的客廳看個仔細。

嗨,居海軍,你爸和你媽又打了?

我跳到窗前,狗日的別吵,我媽剛睡。

然後我輕聲打開門。和胖子一起出了院子。

我們一直往前走,卻不知道要去哪裏。路邊的人們見我都說,居海軍,你爸肯定又喝你媽打了。

我衝他們說,關你事?

他們說,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沒禮貌?

我大聲問,誰要對你們有禮貌了?然後他們說,你這孩子,跟你爸一個德性,有其父必有其子,都不是好東西。

這句話讓我感覺萬分恥辱,我撿起一塊石子,說話的人一哄而散,我的石子落在離他們屁股很遠的地方。遠遠的,我聽到他們說,居龍這雜種生了個跟他一樣的兒子。

路過巷口那家無名小店時我看見那個叫居龍的男人,彼時他正端著碗,碗還有多少白酒我看不見,但他的一舉一動告訴我他已經離醉不遠。小店老板正悶聲悶氣地告訴他,出去喝出去喝,別像昨天吐我一桌子的髒東西。

我和胖子悄無聲息地走過。胖子邊走邊說,居海軍,我敢打賭,今晚你爸還打你媽。

我不回答他,心中狠狠罵“狗日的胖子”。

他又說,我要是你媽,早就跑了,和這樣的男人過日子,生不如死。你說是不是?

我反手給了胖子一耳光,說老子讓你再說。胖子被我突如其來的一耳光打蒙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捂著臉說日你媽居海軍你敢打我。

我於是又給了他一耳光,說老子就打你就打你。

於是我們兩扭打成一團。他咬了我一口,在肩膀上,咬得我差點沒哭出聲音來。而我扯住他的頭發,以至於他不得不偏著圓腦袋,斜著眼睛,說,放開我。

不放。我趁機又踢了他一腳。

在我們彼此僵持的時候,我們身邊很迅速地圍了一群人。他們有的正織毛衣,有的端著吃飯的碗,有的肩上抗著孩子。他們正興趣盎然地看著我和胖子,像在馬戲團看表演。

我們打著打著就倒在地上。

放開。

不放。

放開我你扯疼我了,胖子哭著說。

你先放。

你先放。

……

為了各自的利益,經過簡單的協調,我們決定同時鬆手。

在我和胖子整齊的“一、二、三”之後,我們同時鬆開了抓住對方身體的手。

圍觀的人們說著失望的話陸續散開。隻留我和胖子坐在地上,幹瞪著對方。

胖子揉著頭皮,說居海軍你扯疼我了。

我於是拉開衣服露出肩頭的一排牙印對胖子說你看你咬我這牙印

在我和胖子整齊的“一、二、三”之後,我們同時鬆開了抓住對方身體的手。

圍觀的人們說著失望的話陸續散開。隻留我和胖子坐在地上,幹瞪著對方。

胖子揉著頭皮,說居海軍你扯疼我了。

我於是拉開衣服露出肩頭的一排牙印對胖子說你看你咬我這牙印多深。

沒想到胖子忽然忍不住笑了,大概因為我肩上的牙印讓他找到一絲安慰。他笑了好一會兒停下來說,咬死你誰讓你打我的?

我說,你說誰也不能說我媽。

然後我們又和好了,繼續往前走。

胖子問去哪兒。

我說,不知道。

說話間我們來到橋山城西的一個魚塘邊。橋山這個城很小,小得算不上城,從東往西橫穿它隻需要半個小時,出了城西就是一片荒郊之地,城市邊緣有個大魚塘。

此魚塘從未有名字,卻平均每年溺死幾個人來引起忙碌的橋山人的注意。每年都會在這個地方看到一些冰冷的屍體被打撈上來,被一群鬼哭狼嚎的人抬走。

然而此時我們麵對這個曾溺死很多人的魚塘卻沒有任何害怕,胖子甚至很開心,說居海軍我們弄魚去。

我告訴他我們沒有魚竿沒有網。

他說我們不用釣魚也不用撒網,你看那邊。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我恍然大悟地笑了。因為我們看到塘邊有一個老頭正在釣魚,在他的旁邊放著一隻綠色的小桶。不用說,綠色小桶也絕對少不了魚。

胖子說,你去那邊的樹林裏,想辦法引開他。

於是我跑到小樹林裏,找了根幹樹枝,使勁砸在旁邊樹杆上,同時嘴裏發出一聲很誇張的“啊”。看到釣魚的老頭丟下魚竿朝這邊跑來時我得意地笑了。

在一堵破爛得快倒掉的土牆下,我和胖子看著小綠桶裏遊動的魚都有些激動。我們各自數了兩遍,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一個人三條,兩個人六條,胖子算道,一個人兩條還剩一條,給誰?我說,給我。胖子說,憑什麼給你,應該給我。為此我們爭論好一會兒,最後決定一個人兩條魚剩下的留在桶裏等老頭來找,為了讓老頭能輕易找到他的桶於是我們把桶放在比我們還要高一點的殘牆上。

之後我們原路返回。我們一邊走一邊唱那首當時在橋山很流行的《傻妹妹》,但我們總是故意把“傻”唱成“殺”,我們扯著誇張的音調,唱道:殺妹妹,殺妹妹……,逗得路人哈哈大笑。我們也因此而唱得更大聲更賣勁。

我們路過一個公園。橋山這地方是沒有公園的,在一塊空曠的地上立著幾棵樹,樹下一片草草裏幾株花,橋山人便稱之為公園了。被稱為公園但實際上算不上公園的公園成為閑雜人等浪費光陰的地方,一地的煙頭和啤酒瓶就是證據。

我們決定在這個閑雜人等浪費光陰的地方玩了一會兒。開始的時候胖子一直叫嚷著要到對麵那個快要垮掉的公共廁所後麵偷窺,不過胖子不是行動主義者,屬於做事情雷聲大雨點小甚至沒有下雨的意思的那種人,隻說不做。這個過程中我們看見一個中年女人進入公共廁所,後來又來了個小姑娘,看樣子比我和胖子還小。

胖子看著小姑娘遠去的背影發呆。我說,看見女的就呆成這樣啦。

胖子呆了好久終於回過神來,說那是程秋秋的妹妹。

我問,誰?

那個。

我看去,連背影都沒了。

我說,你早說嘛。

胖子說,我剛想到。

說到程秋秋,我們都有點熱血沸騰。因為她長得好看,我們都喜歡她。但程秋秋並不認識我們,每次遇見我們她都目不斜視的樣子,於是我們很配合地發出“啊啊啊”的聲音。

2

那是1995年夏天的橋山。

那一年我十一歲,在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學讀四年級,經常曠課然後被老師體罰。而胖子和程秋秋在我後麵一個年級,讀三年級。我有一個也讀三年級的妹妹,我叫她七七。

從某個時候起,我的父親開始打我的母親,具體為什麼至今我都還不知曉。

我說過我的父親是一頭倔強的獸。因此我就是一頭倔強的小獸,我所有的倔強來自於我的父親。其實這句話可以說得再細一點,是我的倔強來自於我父親的骨血。所以從十一歲那年我開始倔強地恨那個叫居龍的男人。

那個有些悶熱的黃昏,當我提著幾條死魚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年少的我有種想哭泣的衝動。我心想我的父親居龍那個時候可能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吧。而我的母親,她應該已經從悲傷的睡夢中醒過來,收拾一地的碎玻璃或者忙碌著準備晚餐。我這樣想著想著心裏就無限感傷,我想我這一生就真的這麼完了。我才十一歲啊,可是我的父親就開始打我的母親了。我想他們總有一天要離婚的,這一天或許很近,又或許很遠。

在我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某個買菜歸來的女人用有點誇張的語氣告訴我我的父親居龍已經醉倒在大街上。正在嚎叫呢,她說完匆匆離去。

我說,管他呢,醉死了才好。

然後我心中的悲哀忽然有所減少。我甚至想來幾句“殺妹妹”慶祝我的父親不在家。

我的母親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已經起床了,地上的玻璃碎片已經被打掃幹淨。她坐在廚房裏的小板凳上摘菜,問我下午去了哪裏。順便罵我幾句,說人這麼大了還貪玩,一個下午不見蹤影,你爹都成這個樣子了你還不聽媽媽的話……

我打斷她說媽我不像他一樣我會聽你的話的。

我適時地拿出魚來,我的母親問魚是哪裏來的。

我不能告訴她這是我和胖子騙偷搶得來的,也不可能騙她說是買來的,這更加不現實。於是我說,釣的啊。

她半信半疑,你會釣魚?

我避開她的眼睛,去找刀。

我們做魚的時候我的母親說,居海軍你爸又不知道死哪去了。我不敢告訴母親他醉倒在大街上,因為憑我的經驗母親知道這個事情後一定會讓我跟她一起將爛醉如泥的我的酒鬼父親從大街上弄回來。所以我再一次騙了我的母親,說,不知道,可能看別人打麻將了吧。我的母親歎了歎氣,不說話。這時候我不經意看到她的嘴角有一塊淤青。媽,他打傷你了?我小心地問她。

沒,就你爸那能耐,能打傷你媽?撓撓癢罷了。她說話的時候不抬頭,在回避我的眼睛。 你騙我,我說,你臉都青了一塊。

她不說話了。隻是低著頭,良久才說話,卻是催促我做作業,說不做的話周一要被老師罵,開家長會的時候她也不好做人。

這天晚上我們吃上鮮美的魚肉,並且喝完所有的湯。本來我的母親是要留一點給我的父親的,但是我不答應。

好歹他是你爸,母親說,還是給他留點。這個時候我開始發揮我的父親遺傳給我的倔強。我的母親在倔強的居龍麵前無能為力,在同樣倔強的居海軍麵前夜市無為力,於是我們很開心地把各自碗中的最後一口魚湯喝掉。

這時候我的父親就回來了。進門他就大聲說,你們兩個都死了,見我回來吭都不吭一聲。他說話的時候差一點又倒在地上。他靠著牆晃晃悠悠走了兩步。我和我的母親誰都沒有理他,我的母親起身去收拾碗筷。他看見了明顯不悅,說狗日的還硬氣呢。然後他的大鼻子就開始“噝噝”作響,顯然,他聞到了空氣中殘留的魚香。

這什麼味道?他問。

魚香,我告訴他,很香吧?

肉呢?

沒了。

吃完啦?

吃完了。

那湯呢?總該還剩點湯啊?

喝完了。

他的臉由紅變黑,說為什麼不留點。

我說太香了還不夠我們吃呢。我說的時候漫不經心。

他立馬發瘋地叫,狗日的你對誰說話?

我說對你啊。

這個時候我一點兒也不怕他,因為他喝醉了,連走路都成問題,打人就更加困難了。

他也明顯覺出自己此時的劣勢,說老子不跟你計較魚肉到底還剩沒剩。

我說還真是沒有了要是你早到幾分鍾就……

我的母親打斷我說別跟他扯了海軍做作業去。

他罵了句“狗日的”,挪向自己的床。

我的母親真的是個漂亮的女人,所以我的姐姐和妹妹也漂亮。可惜我的姐姐死了。我的姐姐死的當天我的父親就打了我的母親,原因是他認為我姐姐的死是我的母親的錯。那是兩年前,姐姐在一場疾病中死去。那一天我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之後的生活中我的母親就很少說話。後來我的母親在床上躺了三天後對別的女人們說居龍沒靠頭了。於是她開始了她在橋山麵粉廠新找的工作。因為那時我的父親已經不再掙錢,而且開始頻繁地喝酒,還賭錢。 真不是個男人。我時常聽見有人這樣評價我的父親,開始時我還會暗地裏罵別人幾句,但漸漸也就習慣了。他真的不是個男人。不僅別人這麼想,我的母親也這麼想,後來我也這麼想,再後來我的妹妹七七也這麼想了。

他真的不是一個男人了。在橋山,沒有人不知道居龍完了。

第二天,我的妹妹七七從我的外婆家回來,問我說哥哥爸又打媽了嗎。

我說沒呢咋還打。

七七說哥你又騙我,媽嘴角還有瘀青呢。

我想到昨晚我的母親騙我時我也這麼說。想到這些我的心裏就挺不是滋味的。七七嘟著嘴說哥哥你老不跟我說。說要自己去問。我把她叫住,說你別問了,你再問媽心裏就更加難受。她點點頭。七七是一個好孩子,這一點毋庸置疑,自從我的姐姐死後七七就很聽話了。

七七默不作聲地去打掃房間。我的父親從床上爬起來,問我幾點了。

我說幾點自己看去。

七七在一邊說十點過了。

他揉揉眼睛,說頭很疼,又問,你媽呢?

我懶洋洋地回答他,早就上班去了。

他去廚房尋找吃的,卻什麼也沒有找到,在廚房裏大聲問我,居海軍,就不給你爸做點吃的?

他的聲音很大,嚇得七七打了個抖,連掃地都嚇得忘記了。我對七七說你寫作業去,一會兒我來打掃。齊齊小聲說,哥,爸又要發脾氣了。我說,你別怕。這時候我的父親從廚房出來,很生氣的樣子,說,你媽想害死我啊。我和七七都不說話。他又大聲喝道,都啞巴了?我看七七快哭出聲來,就說,你別嚷嚷行嗎?沒有人跟你比聲音大,要比到大街上找人比去,別跟我們小孩子較勁兒,還一個大男人呢。我最後的一句話說得很小聲很小聲,但是還是很不幸地被他聽到了。他伸出手要打我的樣子,我趕緊躲,他也不追,放下手來,說老子不跟你計較。說完就出門去了。

七七說,肯定又去喝。

我說別管他,快去做作業。

果然,過了十來分鍾胖子就來給我報信,說居海軍你爸有在喝酒了。

我沒好氣地說,喝死得了。

我的父親又喝酒了。

像他犯蠻時的倔強一樣。他喝酒和水牛喝水已經沒有兩樣。沒有人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酗酒的,人們隻知道有一天有人說居龍喝醉酒了,於是所有人才像發現新大陸似地圍住他,居龍居龍,你為什麼喝酒?你喝醉了。他昂起頭來,像一隻倔強的困獸,我沒有喝,老子沒有喝酒。

說完就自顧自地哈哈大笑。

我的母親在聽說我的父親喝醉酒的時候表現出異常的憤怒,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衝進人群裏,給坐在地上的我的父親好幾耳光,大聲罵著,居龍你這沒心肝的,你喝,你喝死得了。

圍觀的人此時心裏不知道有多高興,因為他們可以不花錢去戲院就可以欣賞到一場好戲。

那年頭橋山這個小地方還沒有那麼多的娛樂場所,沒有電影院,沒有網吧酒吧,沒有歌舞廳,也沒有明星演唱會,甚至連流浪歌手都不肯來。沒有錢消費在麻將桌上和遊戲廳裏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們,這回終於碰上一場不花錢的好戲,所以他們忘記了正在做著的事情,都去圍觀我的父親母親的一場惡戰。

後來根據好事者的不完全統計,那天很多人為了看看這一場戰爭,損失不小。其中燒穿了十五口鍋,丟失了五隻寵物,有個女人還把三、四歲大的孩子弄丟了,過了好幾天才找回來。

總之,那年頭什麼事情都得讓人以一種悠然自得的姿態坐山觀虎鬥並且嘴巴一動不動心裏高喊加油加油。必要時還得在一旁煽風點火添油加醋火上澆油如此等等。

我的母親給我的父親的那幾耳光成為我父親一生中的恥辱。那天我的母親打了她的男人後又有點心疼的樣子,用她柔弱的身體架著地上的男人回家。途中我的父親掉下來好幾次,摔得哇哇大叫。我的母親一邊罵他又一遍查看他是否傷著,在發現他毫發未損後大罵,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別亂叫。

我的父親默認了他不是男人,因為回家途中他一直沒有停止嚎叫。後來我的母親還是將他給弄回家了,對一邊兒一愣一愣的我和我的姐姐說,你爹死了。

在我年少的記憶中,關於父親和母親的戰爭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那天晚上,當他清醒了以後,他就開始毆打我的母親。他說我的母親讓他丟人了。說完給了熟睡中的我的母親一耳光,這一耳光遠比我的母親白天給他的那好幾耳光的總和還要嚴重。我的母親被打後莫名其妙不知所措,還沒有反應過來又被打了第二下。然後我的母親終於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她從床上跳了起來,借著身體巨大的衝力將我的父親撞到在地上,但是她沒有停下來,而是接二連三地將床上的諸如被子枕頭之類的東西往地上的我的父親身上扔。邊扔邊流眼淚,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的父親在她的被子枕頭之類的東西扔完以後終於找到機會,一拳頭將她打倒。

七七和我的姐姐都嚇得哭了,她們跑過去,拉我的母親,說媽媽媽媽你怎麼了。然後她們看到我的母親雙眼紅腫已經不成人樣,哭得更大聲了。她們齊齊跑去扯我的父親的衣服,說你打我媽媽你打我媽媽。我姐姐當時還衝我說居海軍你死啦你有點出息沒?

我的記憶從那一年開始變得灰暗,並且破裂不堪。那是哪一年呢?忘記了。到十一歲那年的夏天,我年少的大腦早已不能計算我父親打我母親的次數了。在我的記憶中,隻是一個個殘缺的場景:我的父親筆直地站在窗前,我的母親伏在床頭輕輕抽泣,地上是散亂的物品……

3

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的父親開始有了一群狐朋狗友。他們時常來我家,擺著和我的父親一樣的臭架子坐在我家裏的任何一個地方,大聲吆喝著,什麼話都說。有時候還拿我的母親開玩笑,我的母親在他們的調笑中默不作聲,而我的父親在一旁翹著二郎腿還麵帶笑容。有幾次我的母親忍受不了他們的言語,生氣了,我的父親就大聲喝我的母親。然後他們一起大呼小叫地出門去,幹他們能幹的喜歡幹的事情。

我的母親在我的父親的暴力下隻能忍氣吞聲。但是我的外公並不這樣,有幾次他帶了人過來,抓住我的父親,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頓。但是當他們走了以後,我受傷的父親仍然能夠將我的母親打個半死不活。

世紀末的橋山開始接受新時代的洗禮,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橋山小城裏就無端地多了一家電影院和好幾家歌舞廳、錄像室。我的父親和他的狐朋狗友們在大街上遊手好閑煩透了,於是紛紛尋思該幹點賺錢的事情。最後他們在橋山中心地帶弄了一家歌舞廳,據說貸了好幾萬的款,但是他們從來不說。說到資金來源的時候他們都會趾高氣揚地說,錢,錢嘛,不是什麼問題。

小小的封閉的橋山被這些新事物衝擊的不行,人們都被新花樣吸引住了。男人們來到歌舞廳,左一個小姐右一個小姐,樂了醉了錢花光了,於是他們砸桌子椅子砸音響設備砸身邊的小姐。女人們時常跑到歌舞廳門口,呼天搶地地叫著自己男人的名字,有的還帶上四五歲的小孩子過來幫忙,老小一同抹眼淚鼻涕,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方法都使盡了,然而她們的男人依然呆在歌舞廳裏左一個小姐右一個小姐地逍遙自在快活無比。我的父親和他的那些身強力壯的狐朋狗友們輪流守住大門,不允許任何一個女人進去,以保證他們的生意能正常進行。

他有錢了。那個男人,居龍,我的父親。他把橋山小城的男人們從他們女人衣袋裏弄來的錢賺到自己手上,他的腰包鼓了,於是他開始趾高氣揚財大氣粗起來。他再也看不慣我的母親起早攤黑地去那個不大的麵粉廠上班了,他要她別去上班,但我的母親不聽,說不花那些髒錢,不。這個長期以來忍氣吞聲的女人,時常一個人歎息,她太可憐,卻是堅強的。她對他的兒子和女兒說,別花你爸的錢,要花錢找我。

我的父親隻不過想顯示他有錢罷了。當他冷靜下來的時候,卻是一分錢也舍不得花在家裏。

他甚至連家也不回了。就住在歌舞廳裏,和他的狐朋狗友們一起,以及成堆成堆的外地來的小姐。那些小姐來自哪裏我並不知道,她們操著軟綿綿的口音講普通話,染著五顏六色的頭發見到男人就往男人身上靠。小姐們穿著單薄得幾近透明的衣服在大街上毫務顧忌地晃蕩,引得男人們陣陣放肆的口哨和女人們的低聲咒罵。可是她們毫不在乎,見到一臉怒容的年輕女人她們就湊上去說大娘你咋了誰惹你生氣啦。然後哈哈大笑誇張地蕩著腰過去了。

在我年少的那些年,橋山這個地方日日夜夜都在墮落。連那些平日西裝格履地在政府辦公室坐班的人也一樣,他們駕著公家的汽車,拿著納稅人的錢往我的父親的歌舞廳裏鑽。他們的女人也來了,帶著孩子在大門外哭鬧。但是她們除了哭鬧以外什麼也做不出來,因為她們離開她們那些道貌岸然衣冠禽獸的身為政府官員的男人以後就沒有了經濟來源了。倒是我的母親,過街的時候連看都不看一眼歌舞廳,還對那個叫著居龍的男人說,要去就去吧,老娘不花你的一分錢,孩子也不需要你來管。這總讓我的那個被人們稱為不是男人的父親高興萬分。

我的母親起早貪黑地工作,所以她沒有時間管我和七七。她以為我們會管好自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她也經常對我說,海軍,你爸不是個男人,媽媽又太忙,七七就靠你了。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昂首挺胸地說,放心吧媽。

但是我的母親不知道,我早就不是一個好孩子了。

我每天早晨起床,做早餐給我和七七吃,然後用一輛生了鏽的自行車載著七七去學校上課。那個時候我的母親已經在麵粉廠機器的轟鳴中開始了她一天的工作。

胖子也騎一輛舊的自行車,卻比我和七七騎的好得多。當我推著車走出家門的時候,胖子也推著他的自行車出來了,我們在岔路相遇,一起去往學校。把七七送到教室後,我們一起去學校後麵那個不大的小山上玩,這事情七七一直不知道。每次我離開的時候七七都會問我,哥哥,放學你來不來接我,我說來啊,她就很乖巧地點頭,哥哥我等你。我和胖子在小小的山上過完我們的早讀課,然後大汗淋漓地衝回教室。

那時候我的班主任是個姓黃的男人,個子矮,而且瘦,於是大夥兒私底下叫他黃瓜。黃瓜這人查課很嚴格,每天早讀課他都會去教室,說是輔導學生學習,實際是順便記住沒有去上早讀課的學生,但是他好像一直都不在乎我有沒有上早讀。

當我大汗淋漓地衝進教室的時候,我通常會裝作沒有看見他,直接走進去。那時候他應該正在某個角落撅著屁股在某個學生的作業本上指指點點,當我走到講台上的時候他就會很恰當地從角落裏發出聲音來。哎哎哎,他說,你幹什麼?站住!於是我不得不站住,氣喘如牛的樣子。

他走到我的身邊來,說,居海軍啊居海軍,你又遲到啦。

我說,對不起老師,我的自行車在半路上壞了。

我說話的時候極力裝出可憐的樣子。

他說,你好像每天給我的理由都是自行車壞了。

我說,我的車已經很老舊了,所以每次騎都會出現問題。

他說,你爸又和你媽打架啦?

他說得很大聲,生怕全班人聽不見似的。我不知道他怎麼會說到這個事情,感覺他叫住我不是為了問我為什麼遲到,而是羞辱我。他的話讓下麵的人們哈哈大笑。黃瓜在這個時候板著臉一本正經的樣子,笑什麼笑笑什麼笑?打架有什麼的嘛?居海軍他爸打他媽對你們來說又不是什麼稀奇事,不許笑。

我有一種強烈的想衝上去揍他的衝動,但還是裝作挺無辜的樣子,站在那兒。我心想有一天老子要殺了他,那樣班上的人就不會知道我家裏的事情。

他喝住下麵的學生,又對我露出笑來。打了?肯定是打了,你這對父母啊,唉!

我說,沒有打。

說完我就轉身往下走。

他在後麵“哎哎哎”了好幾聲,說居海軍你別走我還沒有問完你話呢。

下麵的人又開始大笑。

黃瓜也不再喝止他們,大聲說,居海軍,回家叫你爸你媽別打了,好好管教你。

我心裏把能想到的罵人的詞語都在他的身上用了一遍。

他又說,以後別遲到啦。

我裝作沒有聽見。

聽到沒有?

知道了。說完順便在心裏加上一句“狗日的黃瓜”,然後狠狠地瞪一眼身邊幸災樂禍的人們。

放假的時候我和胖子就在橋山算不上繁華的大街上晃蕩。我們時常在那張巨大的劉德華的海報下站定,觀察每一個來來往往的男人女人。

當我的父親的舞廳中的小姐們路過時,我和胖子就在那兒跳來跳去叫,小姐小姐。

那些小姐見到我和胖子就唰一下全圍過來,把她們碩大的胸部和若隱若現的肚子對著我們的腦袋,哈哈哈哈地對我和胖子指指點點,直到我和胖子將臉憋得通紅通紅。胖子忍不住衝她們說,看,看什麼雞巴?

那些小姐一聽,笑得更顫了,大聲說,兩個小屁孩,還沒有發育完全呢,就想調戲良家婦女。

我和胖子異口同聲地呸了一聲,說,良家婦女?全是破鞋,還良家婦女呢。

說完我們就衝出小姐們的人牆,邊跑邊喊來呀來呀有種就追來呀。直到跑去老遠我們才停下來,回過頭去,隻見劉德華還在那麵牆上咧著嘴笑,小姐們從劉德華的胯下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我和胖子對小姐們的攻擊總是能夠贏得一幫憂鬱婦女們的陣陣喝彩,也許是她們的男人也都沉溺在歌舞廳裏無法自拔了,因此她們對那些小姐們恨之入骨。

當我們和那些小姐們爭鋒相對的時候她們總是在一旁小聲給我們助威加油。有一次一個女的還給我一塊磚頭並鼓勵我勇敢地擲向小姐們,隻可惜我的轉頭很沒有出息地在離小姐們還有好一段距離的地方落了下來,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了。不僅沒有傷到小姐們,反而引得一陣嘲諷的怪笑。

小姐們不知道我是居龍的兒子,見了我就說這個小屁孩和居老板長得好像。這讓我和胖子樂的哈哈大笑,那時候我偶爾會想當她們知道我就是她們老板的兒子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後來,小姐們竟然對我和胖子熟悉了,老遠見到我們就大喊小屁孩小屁孩快過來。這時候我和胖子總是邊罵便走過去,叫什麼叫叫什麼叫,想你大爺啊?沒想到小姐們犯起賤來讓我們不可思議,不僅不生氣還嬌聲嬌氣地說哎喲小孩子就這樣長大一定很凶猛。我和胖子都知道她們所說的“凶猛”是什麼意思,隻是一句話也不說就走開了。在她們嬌聲嬌氣的語調中,我們發現我們的鋒芒不知不覺間都被磨滅了,用那些看好戲的女人們的話說就是我們也和那些小姐們一起墮落了。

我和胖子在大街上晃啊晃啊就來到程秋秋家周圍。

我們心裏都希望能夠遇見程秋秋。所以我們在她家周圍大叫,唱歌或者是純粹的怪叫,邊做著這些行為便瞅她家大門看有沒有她的身影。

那時候我們已經和程秋秋認識,不過僅僅認識,遇見也是我們主動打招呼,程秋秋對我和胖子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有時候我們會遇見程秋秋的妹妹。有幾次她都是一個人在院門外玩。我和胖子就怪叫著跑到她的身邊,她抬起小腦袋偏著頭看我和胖子,問我們,你們是什麼人啊?她長的跟她的姐姐程秋秋一樣好看,眼珠子在眼眶裏滑溜溜打轉。我們說,我們是你姐姐也就是程秋秋的朋友。

程秋秋的妹妹看了我們一會兒又繼續低頭自個兒玩著。我和胖子依舊怪叫連連,圍著她家的院牆走來走去,就是沒有發現程秋秋的影子。於是我們原路返回,回到程秋秋的妹妹的身邊。

她又抬起頭,眯著小眼睛。你們是誰呀?

我和胖子都忍不住笑。我說,我們是你的姐姐也就是程秋秋的朋友啊,剛剛告訴你了呀。 胖子嘖嘖地說真漂亮。我說你說什麼?她說程秋秋的妹妹真漂亮,跟她姐姐一樣好看,就是小了點,她姐姐的奶子都脹起來了,她的還看不見。我說你別那麼下流,人家還小學都沒上呢。

程秋秋的妹妹對我們毫不畏懼,她昂起腦袋問我們,你們是誰?

我和胖子差點沒有暈倒。我說大小姐你要問多少次啊?

她想了一會,說,哦,問過了。又說,那你們來幹什麼?

我說,來找程秋秋啊。

她說,你們和我玩不?

我們都歡天喜地,好啊好啊。

於是我們和她一起玩,主要是揉稀泥摞磚塊之類,然後邊玩便期望程秋秋回來找她的妹妹。

我們從來都沒有在程秋秋家附近遇見過程秋秋,一次都沒有。倒是有幾次我們正玩著的時候一個女人打開門把程秋秋的妹妹叫進門去再不出來。那女人長得也很好看,看樣子是程秋秋的媽媽。

但我們依然熱衷於去程秋秋家附近玩,那裏有一個廢棄的工廠,房梁之類基本都是壞的。我和胖子發現那個廢棄的工廠後就每天放學後去那裏,我們把水泥砸開,把鋼筋弄出來,拿到廢品站去賣。那個收購廢品的老頭總是占我們的便宜,每一次都給我們少算斤頭,於是我和胖子就經常把賣出去的鋼筋偷出來再拿回去賣。弄得老頭直納悶我們弄廢品這麼快。

我們樂滋滋地將賣廢品的錢買了糖,拿去賄賂程秋秋的妹妹,逗她開心,因此每次她老遠看見我們都“哥哥哥哥”直叫不停,但就是從不告訴我們她姐姐程秋秋的事情。

程秋秋的家附近還有一個不大的亭子,有著一個曖昧得讓人一聽就想到談情說愛的名字。據說是清朝年間建成的相親勝地,經曆曆史的車輪無情的摧殘,看起來滄桑無比。我和胖子也經常光顧那個亭子,相親勝地果然名不虛傳,我們經常在那裏看見一對對男女抱在一起。我和胖子就在一對對男女間穿梭,在他們的怒目中跑過去。有次我和胖子天黑以後竟然跑到那個地方去,黑乎乎中聽見有人“呼呼”喘氣,我們屏住呼吸在亭子裏尋找聲音的來源想一探究竟,終於在亭子後麵的草叢裏發現一對嚇得不敢動的男女。胖子扯著嗓子喊做什麼呢你們。那兩個人以為天黑我們看不到隻不過是在嚇唬他們,動也不動也不出聲。我說人家大天黑的跑到這個地方約會也不容易,就別打擾人家了。拉著胖子走了。從此我們再也不敢在天黑以後去那個相親勝地。

我們依然去程秋秋家周圍,樂此不疲。

但是可憐的是,我們從未遇見過程秋秋。

4

1997年的夏天。

天氣依然如往年一樣悶熱無比。炎熱的午後一眼望去整條橋山大街都顯得昏昏欲睡的樣子。路邊的商店裏大聲地播放著當時最流行的音樂。謝霆鋒和林誌穎第一次撞進橋山人的視線。那年頭還不流行“叛逆”這個說法,當謝霆鋒披著一頭長發出現的時候,橋山人終於發出具有跨時代意義的一聲——這就是叛逆。謝霆鋒迅速稱為橋山年輕一代的精神偶像。那年頭對叛逆的理解太過於狹隘,大凡頭發長點脾氣不好點的都是叛逆。於是我也一不留神稱為了一個叛逆的典型。

成行穿梭的小姐們,身肩引領橋山時尚潮流的艱巨任務,已經開始穿開褲,偶爾也把雪白的腰肢露出來在大街上招搖過市。男人們變得越來越瘋狂,她們衝著過往的小姐們大叫,大老婆小老婆,他們樂嗬嗬地把她們摟在懷裏,像麵對一塊烤得正好的肉,嘖嘖地流著口水。男人的女人們早已在家裏一哭二鬧三上吊,卻沒有決心死去,因為貪戀這人世繁華所以舍不得放棄生命。

少女們既對小姐們的豔麗服裝豔羨不已,又要對小姐們作出鄙夷的眼神劃清界限。大街上,遊手好閑的人從中年人一夜之間迅速變成一撥一撥的少年。

這真是一個大變革的時代,至少對於橋山而言是這樣。

大變革時代的橋山,我的父親的歌舞廳依然生意興隆,那些平日裏一本正經的男人們一到夜幕降臨就迫不及待地衝向各個歌舞廳。

我的父親的坐騎從摩托變成小汽車,終於變成了小有名氣的汽車。他已經完全變成一個有錢人了。他時常讓他的寶貝名牌汽車風馳電掣地駛過橋山大街,然後停下來趾高氣揚大呼小叫。其他的人殷勤地迎上去討好地叫他居老板。他西裝革履地在任何一個地方露麵,卻是很少很少地回家,一個月也很難回來一次。他一旦回家,就是翹著二郎腿坐著,沒有人跟他說話,沒有給他做吃的。他會圍著我們很老的家具,嘴上說我這房子啊,然後丟下一些錢,揚長而去。

我的母親依然在那個麵粉廠上班。她拿著微薄的工資反而滿臉幸福地對我和七七說話。走,媽帶你們下館子去。走,媽給你們買衣服去。有什麼需要的盡管跟媽說……

我時候我十三歲,六年級。夏天過了一半的時候,我拿到了小學畢業證。

我和胖子也早已不去程秋秋家周圍玩了。那個聽名字就讓人想到談情說愛的相親勝地也隻是偶爾去。但我們依舊在大街上瞎晃。那年夏天我的頭發長得很長,我走在大街上身邊路過的人們總是對我指指點點,托謝霆鋒的福,我叛逆了。

我的父親每次留下來的錢都由我來處置,所以我竟然成了個了有錢的人——至少在一群小孩子之間是這樣。我給自己換了一輛新的自行車,當我騎著她上學的時候也開始像我的父親一樣趾高氣揚起來。

那些以前嘲笑我的人也開始討好我了,見我就叫海軍哥海軍哥。程秋秋也已經不是以前的程秋秋,長得比以前更加漂亮了,她得妹妹後來我們知道叫做程小雅長大了一點,變得像兩年前的程秋秋一樣。程秋秋和我們成了朋友,隻是淡淡的不冷不熱那種。我和胖子還沒有改掉沒事往程秋秋身邊湊的習慣。

我小學快畢業的時候就開始計劃殺死我們那個叫做黃瓜的班主任。因為他幾年來沒有幾天沒有讓我在全班人麵前出醜,全班同學都知道我們家的事情,這就是他的偉大功勞。

當我從他手裏接過小學畢業證書的時候他又說,居海軍你爸不要你媽啦?說的時候一臉賤笑。

我白了他一眼。

他又說,現在誰和你媽一起住。

我退出他的辦公室的時候大叫了一聲放你媽豬屁,然後跑掉了。過了一會兒我再次來到黃瓜的辦公室外,那時候他正蹶著碩大的屁股在桌子下麵尋找什麼,我的心裏充滿了報複的欲望,剛巧這時候我看到了牆腳的幾塊碎磚頭。於是我忍不住笑了。五秒鍾後我手中飛起一塊磚塊,辦公室的窗戶玻璃隨即轟地碎了一地。我看到黃瓜一臉驚鄂地從桌下抬起頭來,呆了好一會才對我罵出一句“狗日的居海軍”,然後像頭狂野的獸向我衝過來。我掉頭就跑。 我一路飛快地衝出學校,黃瓜在後麵窮追不舍。直到黃瓜的咒罵聲遠了我才停下來,隻見黃瓜在離我數十米遠的地方一手捂著胸口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看著他半死不活的樣子,我心裏湧起一陣快感,大聲笑出聲來。

我要殺了黃瓜。這個念頭像塊沉重的石頭一樣一直緊緊壓在我心頭。

雖然我已經罵過他的祖先,砸了他的辦公室窗玻璃,但心中的念頭依舊沒有消除,我還是想要把他殺掉。

胖子說我們可以放火燒他的辦公室,把他活活燒死,不燒死也要悶死他。但是這個計劃很快就破產了,因為我們後來發現他晚上根本不在辦公室,而白天就算我們膽大到光天化日之下縱火也未必燒得死他,因為別的老師不可能見死不救。

於是我們想直接操刀衝進他的辦公室將他就地解決,這似乎是唯一行得通的方案了,為此我們連撤離路線都勘察好了。

可是我們的計劃還未來得及付諸行動黃瓜就死了,具體是暑期黃瓜騎自行車上大街晃蕩,也許是太專注看路邊的小姐一不小心給卡車撞了,在抬往醫院的途中因失血過多翹了辮子。

香港回歸的那天整個橋山縣城都快沸騰了。政府準備了很多巨大的條幅和海報四處懸掛和張貼。平時很少出門的人們紛紛走上街頭,見麵就說,哎呀不得了啦,香港回歸啦,香港回歸啦。而事實是他們對於香港的了解除了香港是個地名以外一無所知。但是他們依然很開心熱情,他們的情感壓抑的太久,這一次,終於找到一個泄洪的缺口。

我和胖子一大清早就上街去了,還帶上了七七。我們前呼後擁的就成了一大群人,像文化大革命時期紅衛兵上街一樣。我們看見路邊擺攤的小販,就走過去說,哎,香港都回到祖國的懷抱了,你還擺什麼攤啊,多麼影響市容呀。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們見到我們就說居海軍居海軍香港回歸啦你怎麼還帶著一群人滿大街小巷耍流氓。

我的一幫朋友就對著我哈哈大笑起哄,說小姐們全都看上我居海軍了,說得我臉紅到了脖子根。

那天我的父親把他的名牌小轎車開回家去,停在院門外。當我和七七回家發現那輛看起來挺紮眼的車時我們都不住地“呸呸呸”了好一會兒。

我的父親像舊時代的老爺們一樣坐在破舊的沙發上。我的母親那天也沒有工作,因為麵粉廠為迎接香港回歸偉大祖國的懷抱也放假了。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一句話也不說,見了我和七七,隻是抬了抬眼,又繼續著她的沉默。她的沉默永遠都是她自己堅固的防守,任你千軍萬馬也無力攻破。

我的父親在那兒吹噓他的光輝事跡,說得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天花亂墜。

……白花花的銀子,切,那是舊時代的說法了,跟不上時代兒。應該是綠油油的票子,像禾苗兒一樣的綠油油的票子,可比禾苗兒貴重得多,大把大把的……十塊的,二十塊的,五十一百的,堆起來,一大疊一大疊。抽屜上了最好的鎖,任誰也偷不去……員工對我可尊敬,見了都叫居老板居老板……誰叫我是他們的衣食父母,離了我他們還有什麼工作?還能活個屁?……

整個過程中,就隻有他一個人在那裏口若懸河地演獨角戲。任憑他的講解多麼精彩,但沒有一個人接話,沒有一個人鼓勵,甚至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舍不得給他。

他終於覺得這樣的自我誇獎太過於無聊。於是他站起身來,踱步離開客廳,開始巡視我們的房間。

……哎,居海軍,你他媽聾了,老子叫你呢。你看看,你看看你的被子,舊得喲,哪天給你買新的去。七七的也是……還買新衣服不?明天就去買,你們不說話,但是我知道你們想買,你們想買死了……揀貴的、名牌的,什麼穿著闊氣就買什麼……誰讓你們是我居龍居老板的兒子女兒。椅子也是太舊了,索性不要了吧,沙發也是……居海軍你給老子找支筆來記一下……櫥櫃也一樣該換新的,陽台上的花最好搬到樓下去……那個垃圾箱,就別弄那麼遠,費勁……

依然,沒有人接他的話。

他意識到自己的任何話語都沒有吸引力了,於是他幹咳了兩聲,似乎吐了一大口痰,說,你們都怎麼啦?死了,還是啞巴啦?你們倒是說句話啊,當老子不存在啊?

他覺得他該走了,其實我們早就覺得他該走了。他根本就不應該回來,用我的母親的話說,這裏已經不是他的家了。反正他走了,走的時候還順帶踢了一下門,當他發動轎車的時候,我們都湊到我的母親的身邊,一起詛咒他出車禍死了算了。等到他的車的引擎聲遠去時,我的母親才從夢中驚醒似的攏了攏頭發。海軍,打掃衛生。七七,快點做作業。誰都不要出去玩了,一會兒媽給你們做好吃的。

我的父親來了又去了,但是我們的生活卻沒有因為他的到來和離開而改變。

有很多人說,居海軍,你爸住在歌舞廳裏,他不要你媽了,他身邊的女人多的是,花一樣的惹人,左一個右一個,他就不想你媽了。

我就罵道,狗日的。

他們又對我的母親說,你的居龍肯定有別的女人了,那天我親眼看見他摟著一個,在西街那邊逛服裝店,哎喲,那個親熱哦。

我的母親沉默地聽著這些,回家對我和七七說,你爸爸不要我了,不要你們了,我們也不要他了。我們就說,我們都不要她了。我的母親又說,從此我們跟他沒有關係了,我隻要你們兩個,你們要聽話……

我的母親說著說著就流下眼淚來。我終於明白,我的母親看起來堅不可摧,其實隻是裝出來的,那個時候,她就脆弱萬分。

5

1997年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和胖子在橋山大街上晃蕩,無意間發現我的父親正和一群人鬥毆。他像古時代的將軍一樣,大手一揮,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就衝向了他的敵人。他和他的狐朋狗友明目張膽地打了人,開著車揚長而去。

整個過程中我和胖子在不遠處看著,誰也沒有作聲。我們像在偷窺一件見不得光的事情,所以我的呼吸競漸漸急促起來。終於導致我們滿頭大汗。好像我們也參與了鬥毆,並且正操著家夥砸別人的頭,我們的心頭湧起一陣陣的快感,那種感覺讓人興奮,讓人著迷,讓人覺得那才是作為一個男人該做的事的。

我想起我一直處心積慮想要殺死卻死在車禍裏的黃瓜,想起我罵他,想起我撿起磚頭砸向他的窗戶。然後我就覺得被打的是黃瓜了,我的心裏異常暢快,我情不自禁地喊道,打,打,該打,往死裏打。胖子也在一邊興奮地叫著,似乎他也親自打了一樣。

一段時間以後,當我和胖子進行了我們生命中第一次並且渴望已久的鬥毆時,我們才真正體會到那種暢快。那種暢快絕非遊戲廳和錄像室給人的那種。它莫名其妙地讓人衝動,讓人一做再做。一直到我們迷戀上打架這種事兒。

我開始頻繁地發現我的父親以及他的狐朋狗友們明目張膽的鬥毆,他們什麼也不怕,因為政府官員們本身就是一群毫無素質的流氓。他們喊著為人民服務的口號吃著納稅人的血汗做著該被人挖祖墳操祖先的事,口口聲聲說要做人民的公仆可時時都把人民當作他們的公仆。他們甚至參與到鬥毆事件中來,還駕著用人民的稅收買來的公車。這是那個時代橋山的社會,多年以後的今天這種狀況依舊沒有任何改觀。

有一次我的父親在打完架正準備離去時發現了我,他把我拎起來,又放到地上,對他的狐朋狗友們說,瞧,我居龍的兒子也想打架了。

他拎我起來的時候我差點就“呸”一口濃痰在他臉上了。我討厭他,哪怕他是我的父親。

他的狐朋狗友們就恭維他說,龍哥的兒子,將來肯定是幹大事的人,看他小小年紀就有這個膽識,臨危不懼,處變不驚。

他聽了就得意地笑,並要我去踢被他們打倒在地上的人。他半威脅半鼓勵我,去呀,踢他兩下,去,去呀。

雖然我也打了不少架,欺負別人耍霸道的事也沒少幹,但這次麵對的是大人,並且是被打得傷痕累累連站都無法站起來的人。因此,我有點害怕,又有點不忍。

去呀,去,去。他又催促我。

他又說,這麼膽小,你是不是我兒子?

他的話激怒我了,但我並沒有聽從他的,我衝他大叫,你是誰?憑什麼我要聽你的?你不是我爸。

他明顯沒想到我會來這樣一招,一時找不了還手的方式,呆了一會。旁邊的人也嚇了一跳,小心地觀察他的臉色,他終於從他那一“怔”中蘇醒過來了,揚手“啪”地給了我一巴掌。

很疼很疼的一巴掌,當我在幾分鍾後欺負一個比我小的人時腦海裏全是他的那一巴掌,我邊打邊喊著他的名字,那一刻我恨透了他,我在心裏想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他立馬從我麵前消失。

他打了我之後一個人在那兒咆哮。啊?你還硬氣了啊?你以為你是誰?

旁邊的人趕快把他拉到車裏去,又回來對我說,哎呀你怎麼能這樣?他是你爸呀,他叫你做你就做嘛,還發脾氣,他不生氣才怪。

那時我臉上的疼還沒消去。汽車裏的我的父親還對我瞪著大眼,恨不得將我吃進肚子裏去的樣子。男人還是一副小心的樣子,讓我十分鄙夷,我想了想,心中一動,臉上露出笑來,看著那個男人說,謝謝你啊,要沒你他還真要再打我幾下。

那個男人被這幾句話說得飄飄然起來,臉上露出一種很享受的表情。

狗日的。我在心中罵了一句,又說,你真是好人啊。

他終於笑出聲音來了。

哦,不。我立馬大聲說,應該是好一隻可憐的狗。

那個男人的臉一下子黑了。而我則一轉身,迅速大步走開,後麵傳來我的父親的聲音。居海軍,站住。居海軍,你給我站住。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我聽著身後傳來的聲音,臉上的疼一 下子就沒有了,我的心中湧起一種快感——遠比打架時的還強烈。終於,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世紀末的橋山發展迅速。最大的特色是各種幫派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這些吃飽了沒事幹的人們,吃飽了之後就成天在大街上晃蕩。

我和胖子眼看著各種幫派“百家爭嗚”也耐不住寂寞決心成立一個幫派。當時我們拉子另一個人入夥。此人名叫老橋,長得牛高馬大五大三粗,具體歲數我們不知道,滿臉橫肉上布滿芝麻粒兒似的青春痘。我和胖子第一眼看見老橋就心中驚呼此人不凡,當時老橋正一手拎著一個比他矮好多的人大聲問道,給錢不給,不給我就摔死你。那個人被老橋拎得大氣不敢出,半天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絲聲音來,給,給。

老橋成了我們的朋友以後我們做事比以前更加牛X轟轟了。因為我們時常想再強悍的對手給老橋一拎就隻剩半條命了。

老橋認識我們之後就總以沒錢用為借口向我借錢。後來我們才知道老橋以前是專在東區一所小學周圍攔截小學生敲詐錢財的。他被我們說穿底細後不以為然,說媽的這算啥以前我有一哥們專搶老人六十歲以下的白給他錢他還不要。老橋海闊天空地神侃時我和胖子就在一邊聽著,然後我們覺得老橋這人真了不得,因為他所知道的所謂“道”上的事兒比我和胖子知道的兩倍還要多。

知道我們準備成立幫派後老橋半個小時叫來了十幾號人,全是十五六歲般大小的,比我和胖子高出了一個頭。他們留著長發一副流裏流氣的樣子。問老橋,橋哥有啥事。老橋說要成立一個幫派。那群人立馬附和說好好,又要推舉老橋當幫主。

這時我和胖子終於擠進人堆,來到老橋麵前,對鬧哄哄的人們說,別吵別吵,幫派名字還沒想好呢。

眾人像剛發現我和胖子似的問老橋,他們是誰?

老橋神秘一笑,他們呀,就是成立幫派的倡導者。

他們?

眾人顯然沒將我和胖子放眼裏。

都是朋友嘛,都是朋友。老橋連忙說。

我們的幫派還沒成立就鬧開了。原因是我們在第一個程序取名這裏得不到統一意見。大夥兒七嘴八舌暢所欲言,起了二十幾個幫名,一番爭吵之後,幫名剩下兩個——龍幫和虎幫。而大夥兒明顯分成了兩個對立麵,一方麵讚成龍幫,另一方麵讚成虎幫。兩麵引經據典,天文地理上下五千年,隻為一個論據就是自己讚成的幫名多好多好。

代表虎的說:虎現實。

代表龍的說:龍神秘。

代表虎的說:虎有威懾力。

代表龍的說:神龍見首不見尾,你說虎威大還是龍威大?

代表虎的說:虎威大。

代表龍的說:虎威大還讓狐狸在他後麵狐假虎威?

代表虎的說:別扯到狐狸身上去。

代表龍的說:狐狸?就扯,就扯狐狸。

大討論變成了無理蠻說,加之人們異常激動,語速快得我、胖子、老橋三人的耳朵根本來不及聽明白,隻聽見一陣嘰裏呱啦。結果代表龍的說話太快,把“狐狸?就扯,就扯狐狸。”這句標點符號都省了,代表虎的明顯聽走了,以為是“狐狸就扯狐狸”。

於是代表虎的說:別罵人。

代表龍的心一想媽的,我咋罵人了,心理感到冤屈,轉個念一想媽的對方怎麼平白無故冤枉人呀,再轉個念想,既然沒罵都當罵了,不罵白不罵,於是心動變為行動,大腦中樞還不指揮語言神經,話已擠了出來。就罵,就罵。

代表虎的心想罵都罵了,隻剩打的份,再不念什麼舊日兄弟情,什麼“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之類狗屁誓言,掄起拳頭就朝對方打去。

於是討論變成戰爭。雙方打亂之後,隨便抓住一個人就幾拳頭,把對方打趴下才發現,對方和自己是讚成同一個名字的,後悔不已。再後來,隻見其中一人抓住另一個人大喝道,龍還是虎?對方笑道虎,則一拳下去將對方打昏,還欲起身,恰被另一人抓住衣領,也問龍還是虎,答龍,又被一拳頭打下去。

待到四下隻剩哀號的時候,他們還不忘堅持自己的立場,“龍”“虎”的聲音此次彼伏站著的隻剩我、胖子和老橋三人了。老橋看著他叫來的一幫兄弟,長長吸了一口氣,像個老氣橫秋的老頭一樣慢慢吐出一句“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後對我和胖子說,這幫家夥平日裏看似和平,其實彼此之間都有著隱秘的矛盾,今日裏一並解決了,自此誰也不欠誰,真是一次龍虎之爭啊。

胖子驚呼,龍慮之爭,那還不如叫“龍虎幫”得了。

四下躺著的一聽“龍虎幫”三字,覺得兩邊利益都顧全了,既不薄誰也不厚誰,都說好,好,就叫龍虎幫。

6

擇了個日子,龍虎幫決定召開成立大會。眾人的意思是把各自女朋友都叫上,有一家夥還向我獻殷勤,說要不海軍哥你也把你認識的女孩子不是你女朋友的帶上給兄弟我介紹一個。我一瞅那人明顯歲數比我大就想到我的父親身邊的那些人,心裏一陣不爽。我說我還真沒適合這個條件的。

去的那天胖子一早來叫我,七七在一旁見我倆無比興奮的問我們準備去哪。我說玩兒呢。她說她也要去。我吼她一聲說玩什麼玩,盡是一幫男的。胖子小聲說要不海軍你把七七也帶上吧,你帶上這麼個漂亮妹妹那幫人肯定從此把你當爺養當神供著。我瞪他一眼說狗日的胖子你怎不把你媽帶上。他在一旁咕嚨說就一玩笑何必那麼生氣呢你還是哥們不。

我們出了門,一路上感覺陽光明媚,世界真他媽美好。我們在路上遇害見程秋秋和程小雅。

哎,程秋秋。胖子首先叫出聲音來,所以我隻好把正欲吐出來的那句“程秋秋”生生吞回肚子裏去。

程小雅見了我和胖子就叫,哥哥。

胖子憋著聲音回答他,哎。

程秋秋看了我一眼,垂下她的眉,這個動作勾得我心砰砰直跳。

她問,你們這是去哪?

我正欲答話,不想被胖子一句“玩兒呢”搶了,隻得尷尬一笑。

胖子說,你們也去吧,一起去玩兒。

程秋秋說,不去了,我還送小雅回家呢。

胖子說,沒事就去嘛,反正回家沒事幹,說完又去逗程小雅玩。

程秋秋看我一眼,說,我走了我妹妹咋辦。

我說,要不先送你妹回家。

程秋秋答應了。

於是我們將程小雅送到離她家不遠的地方,程秋秋說妹你自己回去吧我去玩會兒,然後看到程小雅走進院門我們就轉身走了。

約定的地點是郊外的一個小山坡上。十幾號人都到了,還真每人手牽一個女的,我一看我們三人最奇特似乎得有一個人獨立出來就覺得不自然。來的時候程秋秋沒回家所以沒車隻能讓我帶,因此我心想應該由胖子獨立出去成為孤家寡人。

我們走在一群人裏,程秋秋在中間,我和胖子一人一邊緊緊挨著。男的都直直往我們三人看,女的則斜著眼兒邊說著隱隱約約的話,似乎在罵人。程秋秋小聲問我,你們這是搞什麼,盡是一對對的。

我也小聲說,別管,就隻管走自己的。

老橋同樣領了一個打扮花哨的女人,見了我們就小聲責備我們晚了,又大聲說,這是我的女人。

那個女人讓我很是眼熟,像在哪兒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女人的臉就生生擱在我腦海裏。而奇怪的是,女人似乎也認識我,大約也像我一樣想不起來。

程秋秋很不自在地走落後了一段,又追上來,小聲對我說,居海軍,我老感覺你的這些朋友都不是好人,你們是不是準備幹壞事了。

我趕緊低聲說,別亂說。

這時我發現和我們並排的胖子向我投來似恨似妒的眼神,心裏“咯噔”了一下。

大夥兒停下來,準備開始正事。

程秋秋忽然說,我要走,回家。

胖子說,來都來了,一會兒一起走,

程秋秋又說,居海軍我要回家。她說話帶哭腔。

我心一軟,說你一個人?

她說,你什麼時候走?我說,我一時走不開。

她說,那我就一個人,

我說,好,你路上小心,記得路?

她說,記得。

我說,騎我車回去。

她點點頭。

胖子沒聽見我讓程秋秋騎我的車,對程秋秋大聲說騎我的車啊。

程秋秋頭也不回走了。我和胖子怔在那兒,呆呆看著程秋秋的背影。

老橋走上來,似笑非笑問道,胖子,那你女朋友?

我一聽心裏一酸,心想完了完了。

沒想到胖子說,不是,怎麼是呢。語氣欲說還羞,旨在給老橋造成假象,以為他隻是不好意思。

不料老橋沒理解他的意思,轉而問我,那是你的了?

我笑而不答。因為我覺得程秋秋同我和胖子一同來,按理說到是其中一人的女朋友。既然胖子否定了,我又否定就鬧笑話了。而我肯定的話胖子肯定會罵我。所以我笑而不答,可以說是否認,也可以是默認。而老橋就當我是默認,說,挺漂亮的嘛,到哪程度了兄弟?

我趕緊說,別亂說。

沒想到胖子冷冰冰地說,是嘛是嘛,人家說是就是嘛,害羞個屁。

當即我臉上似乎中了很重一耳光,恨不能三步並兩步衝上去掐死他。而那邊老橋則大叫著 “過來過來”,他已經準備好了一切,馬上開始一場我們渴望已久的龍虎幫成立大會。

當我們裝模作樣地進行一番諸如“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之類宣誓之後。我們覺得需要一個幫主。這時情況有一次變得複雜,顯然龍虎幫最初發起者是我和胖子,決定了我和胖子地位的特殊,而老橋是我和胖子與眼下一幫混混之間的媒價,作用明顯不小。如果我做幫主,老橋和胖子不同意;胖子當幫主,我和老橋不把他轟下去才怪;而老橋當幫主這事是無法實現的,因為我和胖子不可能同意;讓我們三人之外的那幫混混中的一人來當,我們三人這一生還有有奔頭?在複雜的形勢下,大夥又開始討論。

正當情勢對於各方都利害不明的時候,之前跟隨老橋的那個讓我眼熟但怎麼也想不起來的女人站出來一句話使整個複雜的情勢明朗化。

當時那個女人走到我麵前,試探地問我,你,你是老板的兒子?

我一愣:什麼老板的兒子?

她說,居老板。

我的腦海一下子拉開一道口子,之前的混亂終於變清晰,我想起她來了。她所說的老板是我的父親,她就是我的父親的歌舞廳裏的一個二流小姐。

哦,小——。我高興得差點把“姐”子念出來,轉念想還是別說出來的好,忙說,你說居龍吧?

她說,對呀對呀。

我說,他是我爸。

她撿了寶似的大叫道,難怪我看你眼熟呢。

之前我去過幾次歌舞廳,大約就是在那裏見過她的,她也隻可能在那兒見過我才知道我和她的老板的關係。

她抒完自己的情,忙對老橋說,他是我們老板的兒子呀。

老橋問我,原來你富家公子?

我忙說,別,我和居龍隻是父子關係,但現在我寧願不是他兒子。

老橋說了一句傻逼,問女人,真的假的?

女人忙說,真的,有一次我親眼見他摔了兩盞燈,老板很生氣,但拿他沒辦法。

她說的是一件以前的事情,那件摔歌舞廳彩燈的事著實讓我風光了一把。

結果老橋手一揮,說,就這樣,幫主你當了。

這就是我成為一個幫主的傳奇經曆。

當天還確定了兩個副幫主,其實也不是確定,不過是老橋自作主張說他和胖子先做副幫主日後在看表現換下去。之後我們一幫人各懷心事散了。

胖子大約對於之前我和程秋秋的事對我有看法,一散會自個兒騎車走了,而我的車給了程秋秋,隻好一個人走了半個小時回到家,心裏把胖子給罵了一頓。

第二章 我知道我一直在沉淪

1

胖子又來了,他站在我家的院門外,那時候我和七七正站在二樓陽台上無所事事地遙望。我心情輕鬆,隻有幾天我就要開學了,從那時起,我就是一個中學生了。很多個夜晚我夢見自己真成一名中學生了,我們可以在小學生麵前作出一副老前輩的樣子,對小學生說的話不屑一顧,甚至談戀愛。在我的觀念中,上中學就意味可以談戀愛了,可以帶一個女的在大街上一本正經的晃蕩。我像一個待嫁的姑娘想到自己的洞房夜一樣,所以初中總讓我期待。

胖子在院門外使勁的敲門,大聲叫著我的名字。

七七說:哥,我下去給他開門。

我說,別

七七問:為什麼?

我說,你別管。

自從龍虎幫成立大會回來以後,我就討厭見到胖子,討厭和他談話,討厭和他晃蕩。有時候我想起那天下午他一個人騎車走了我隻得步行回家心裏就難受,我知道他是因為程秋秋吃我的醋了,因為我知道他跟我一樣,喜歡程秋秋。

胖子在門外敲了一會兒門,走了。

我在二樓看著他的背影,不由自主露出笑來,仿佛一場比賽,胖子輸了,而我贏了。

第二天下午,我一出門就遇見胖子了。

他似乎在那兒等了我很久,見了我像見他親娘一般親切,說居海軍,你終於肯露麵了啊!

我假裝什麼也不知道,問什麼意思?

胖子說,這幾天你誠心躲我?

我假裝嚇了一跳,說,躲你?我這幾天不很正常嗎?該吃飯吃飯,該拉屎拉屎,該出門出門。倒是你,幾次去你家你都不在家。

胖子問,你去我家?

我說,對呀,你家大門緊閉,我進不去,但旁邊那個小賣部的老頭幾次都說你剛出去了。

我說完自己都有點佩服自己的撒謊本領。

胖子還真相信我了,說,我也來找你了,怎麼敲門都沒人來開,我來過幾次,以為你在躲我,我沒來了,我知道不管你何時出門都得經過這裏,就在這裏等你。

我心想媽的原來你成心在這攔截我。說,嗨,我妹說趁放假多睡睡,這幾天整天睡得跟死豬似的,現在還在睡呢。

胖子說,難怪。

我問,你沒事做?

胖子說:有,哦不,沒有。

我一笑,說,真的?

胖子問,你準備去哪

我說,上街溜達唄。

胖子靠近我,表情神秘,似笑非笑。哎,這幾天沒找程秋秋去?

我心想狐狸尾巴終於漏出來了,原來這小子三番五次尋我不得又不惜花一早上時候在這裏等我歸根結底是為了程秋秋。

我說,沒呢,你找她?

胖子連忙否認,不,不。

我說,真的?

胖子說,真的,你,你自行車,她還你了?

我說,沒呢!

胖子說,你不去要?

我知道他是想和我一起去要車,順便找程秋秋,便說,沒時間。

胖子一沉吟,說,這樣啊。

說完轉身欲走。

我連忙叫住他。哎,胖子,你不是找我有事嗎?

他被我一問,一時說不出話來,怔了一會兒說,沒,沒,就想看看你。

說完轉身朝前疾步走去。

我衝他背影大聲說,謝謝你哈。心中卻是吃了蜜一般的甜。

我去找程秋秋要車。之前我曾想過讓胖子和我一個人去,因為我有點怕,怕一個人麵對程秋秋,我想胖子可以給我壯膽,但一想到胖子也對程秋秋別有用心我就不找他了。最後我一個人去了程秋秋家。一路上我都在想該做些什麼,我不能到了她家推車就走啊。

我在離程秋秋家不遠的地方徘徊時真有點後悔沒叫上胖子,這時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是程曉雅。在不遠處,一個人。

她叫我:哥哥。

我應了她一聲。

她問我做什麼。

我告訴她我找她姐。

她說,她在家,你去我家吧!

我和程曉雅一起去了她家。進門是個不大的院子,栽著幾顆常綠的樹,一個魚塘,沒近看不知有魚否,一棵高過房子的大樹,幽雅的環境,我心想程秋秋一定時常在這些植物中間看書、鍛煉、發呆或者做別的什麼事吧。

一個人女人坐在門前,正在織著毛衣。

程曉雅叫她媽,她猛的抬起頭,看見了我。

小雅回來了,這是?女人說著眼睛看著我。

我有些害羞的說,我是程秋秋的朋友,我找她拿我的自行車。

女人哦了一聲,衝屋裏喊,秋秋,你朋友來了。

我聽見程秋秋在屋裏應了一聲“來了”,之後是“嗒嗒”的腳步聲。然後程秋秋從後門走了出來。

那天她穿了一件白紅相間的襯衫,白色底色,紅的圖案,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跟著灰色拖鞋,剛午睡醒來似的。

程秋秋對我的到來有些意外,她立在門前怔了一下,說,哦,居海軍呀。

又對她母親說,這是居海軍,那天我騎回來的自行車就是他的。

她的母親,點了一下頭。

她又說,我們玩會去。

我們去了程秋秋的房間。她讓我坐她鬆軟的床,床單上似乎還有她的體溫,證明她剛午睡起床不久。

程曉雅一直在旁邊擺弄程秋秋的算盤,有時也跑去弄些小小的物什進來。我和程秋秋並排坐在她不大的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直到夕陽西下,她母親來叫我們出去吃飯。

程秋秋的母親廚藝真是不錯,燒出來的菜好吃極了。

吃飯之後我說我要走了,程秋秋去把我的自行車推來。

她說,我給你洗了,還打了油,你最好是經常打點油,不然容易壞。你看,這裏,還有這裏,都脫漆了,會生鏽的。

我一看,自行車果然變幹淨了,就說,謝謝你。

她的母親也來送我,要我沒事就去她叫玩,我心裏美滋滋地答應了。然後騎上自行車,我知道程秋秋在後麵看我,所以我一直在努力保持一個優美的姿勢騎車以使我能給她一個好看的背影。

夏天結束了。

天氣轉涼,有天早晨我從夢中驚醒,猛然發現我已經13歲了,並且再過兩個月我就十四歲了,因為我是十一月出生的。我發現這個事實後站在鏡子萌發了好久的怔,我覺得我長大了,我該做點大人做的事,於是我匆匆下樓。

我的母親已經上班去了。七七正在拖地。

我說:媽呢?

七七說,你傻呀,媽這個時候早去上班了。

我心想媽的,我還真是傻呀。

我對七七說,你別拖了,上去睡懶覺去。

她不可置否地看我,哥,你怎麼啦?

我說,你從沒睡過懶覺,今天去睡,一會兒我拖地。

說完我就跑出去了。我噔噔地穿過狹窄的弄堂,看著那些熟悉的事物在我眼前不停變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