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那年夏天的海岸線
那時候,天剛好下著雨,很小的那種,卻讓人感受到冰冷——哦不,確切地說,是淒涼。是六月的下午,在天氣預報裏本該晴空萬裏的日子忽然下起小雨,細小的雨絲朦朧地罩在視線裏,小小的縣城在細雨中靜如處子。車輛、行人、房屋、行道樹……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被雨攔在了你我之外,隻剩下你前我後安靜行走的畫麵,漸漸地沉澱在流年逝去的記憶裏。世界,就那樣靜默下來。
在小縣城破敗的客運站裏,你肩上大大的畫板看起來有些礙眼,即將跟隨你遠去的行李在我手裏,沉重極了。你不說話,徑直地一個人安靜地在前麵走,頭是微微低著的,是我一直喜歡的樣子。我的心裏突然響起一句恍若隔世的話——你,真的像個從《詩經》裏走出來的女子。
我記得以前你讀古詩,說喜歡《詩經》裏的女子,說的時候正巧略微低低下頭去,我忍不住說,你,真的像一個從《詩經》裏走出來的女子!你忽然抬起頭來,流轉的目光比《詩經》裏的任何一句詩都還要婉轉,像水一樣將我包圍,問我真的嗎。我倉皇出逃的目光看向遠處,用側臉回答你直愣愣的眼神,是啊是啊。那時候突然有列車從不遠處的鐵路上駛過,像隻慵懶的大蟲,喘著氣經過陽台上我們年少的目光。你叫著,哎呀哎呀,火車呢火車呢!
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對火車那麼興奮,每天都可以看到的火車你每看見一次就會興奮一次。你不知道,在我眼裏,你一直都是個單純的孩子。然而,有那麼一天,你看著即將消失在視線裏的火車說,我有一個夢想,就是有一天坐上火車,走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那時候我傻傻地接過你的話,那怎麼可能啊,隻坐火肯定是走不完世界的。你問為什麼,我說至少還要輪船、飛機啊。現在想來真是可憐,那時候我們真的年少無知,不知道有一天這些於我們而言充滿吸引力的交通工具將帶給我們離別的憂傷。隻是,離別,來得太過於突然,在我們都還來不及長大、來不及談及愛情的時候,突兀地來了。
嗬,離別,就是為了相遇。等車的時候,你忽然說了這麼一句,打破彼此之間的沉默。我笑,說,什麼時候重逢呢?真是傻孩子,這麼遙遠的話題,被我一下子就點出來了。你微微抬起頭看向遠方,就像那年初次見麵你昂頭看我的樣子。那時候我們彼此不認識,你在那個婆婆媽媽的老編輯的帶領下走到我麵前,昂起腦袋,你是若非?我們同校啊!是的,我們同校,卻不曾相識,你畫你的插畫,我寫我的稿子,突然有那麼一天,小縣城的那本內部刊物要搞個筆會,於是不懂美術的我和對寫作不感冒的你就那麼突兀地認識了。你十七,九月;我十七,五月。我說,叫我哥。你固執地叫,不行。時隔四年,你那時候的聲音還在耳際回旋。
在一切離別的話語卡在喉嚨裏說不出來氣氛尷尬的時候,火車很合時宜地嚎叫著來了。不說再見,大大的畫板遮住你略顯單薄的身子,消失了。隻記得,車遠行的時候隱約聽見你的聲音,若非,等我畫下人間所有美好的風景就回來。我等你,我心裏說。忽然想要哭泣,重逢是多麼宏大的一件工程啊!年少的我們,是在給對方承諾嗎?沒有人回答。世界忽然變得喧鬧,那麼多人離開,那麼多人回來,到處都是腳步聲,你遠行的腳步卻再也聽不到。
年華如光,成長似夢。
四年後的今天,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想起你,想起離別時你的那句話——若非,等我畫下人間所有美好的風景就回來。親愛的小孩,這世界那麼大,那麼多的風景,你畫完了嗎?你一會兒在西安,用帶著曆史書香味的信箋給我寫信,告知你的近況;有一段時間在杭州,說給一些雜誌畫插畫,生活平靜,現世安穩;最後一次你來信,在西藏,人似乎瘦了很多,騎在馬背上笑得那麼開心,信上說:若非,我懷念小城的那些年。
小城的那些年。多麼遙遠的事情啊!
時光之中,我們的歲月逐漸遠去。那年屬於我們的陽台,現在早該被新的孩子占領了吧?曾一起走過的那條路,還在嗎?小小的縣城,應該有屬於他自己的變化吧?就像你我,在時光裏,褪去年少的無知和青澀,長成新的自己。你說呢?
新年的夜晚,你的短信來自我不知曉的遠方,長長的祝福後麵,是晏幾道的詩句: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我的心微微地顫動著,你一語中的——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隻是流年如水,時光蒼茫遠去,我都必將有自己新的生活,為新的夢想拚搏,有屬於自己的愛情,甚至家庭。經年之後,在茫茫的人海裏再相逢的時候,還會像那年初相遇一樣,詢問對方是那年的少年嗎?那時候,彼此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推開巨大的窗戶,舉目處,是貴陽靜默的夜。煙花在遠處綻放,很快就寂滅,真的像我們短暫的青春,一晃而過的相遇。不遠處傳來婉轉的音樂,一個男子溫溫軟軟地唱道:那是我們都回不去的從前/當你站在那個夏天的海岸線/我們還是心裏麵/那個偏執的少年……
記憶,一點一點,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