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穿過生命的幸福的子彈
1
很小的時候,每天要步行一個多小時去村外的小學上學。在黔西北的兩縣交界的深山裏,日日年年,周而複始。夏天還好,到了冬天,尤其是下雪了,冷都是次要的,山路才是最大的威脅。那一年,三年級,考試的第一天,清晨起床,發現大雪已經覆蓋了四野。記憶中那是生命所經曆的最大的一場雪,以後每一年麵對天空飄灑的雪花和地上剛堆起來就融化的雪景無可奈何的時候,都會想起那一年的大雪來。想起來的不僅僅是紛揚的雪花,而是那時候溫暖的肩膀。
那天,獨自一個人趕往村外的小學參加學期考試。走到一半路的時候,突然感到呼吸困難,頭暈腦脹,直到走不下去,坐在雪地上,連聲音都哭不出來。正在為考試擔心的時候,一個陌生人出現在麵前,小家夥,這麼大的雪還去上課啊,走不動了嗎?並不是認識的鄉人。我說不出話,隻有點頭。他背起我,向學校走去。到了學校,考完試,發現他還在門外,冷得發抖的樣子,看見我出來,立馬蹲下身子,說,上來,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我本來想拒絕,卻不由自主地爬上去。
這麼多年來,一直不知道當年背我去學校考試並送我回家的男人叫什麼名字,我甚至再也沒有見過他。然而我記得他的麵容,總是會在大雪天突然想起,那張平凡的臉貼近我的臉——小家夥,這麼大的雪還去上課啊,走不動了嗎?
幸福會像電流,流遍我的全身,擊中我的心靈。
2
十三歲的夏天,離開家到小鎮上求學,租住在一間簡陋的民房裏。每到星期天,就背上小背篼,步行四個小時回家帶糧食、蔬菜。回家的路,有一半是坑坑窪窪的馬路,偶爾會有破爛的貨車跑過。因為經常是星期五下午回家,所以經常遇到走到半路天就黑了的情況。
那時候那條馬路上經常有一輛幫硫磺廠拉貨物的破舊小貨車在跑,司機是一名中年男人,臉上有道傷疤,看來凶巴巴的樣子,據說是硫磺廠勞改刑滿無家可歸的犯人。他每次在路上遇見我,就會把車停下來,上車吧,搭你一段路。有時候駕駛室就他一個人,我就坐在駕駛室裏;有時候駕駛室已經滿了,我就把背篼拴在車頂的鋼筋上,蹲在貨物上,搖搖晃晃地向家的方向出發。
在他的破車上晃蕩了兩年,我也不知不覺長大了兩歲。初三的時候,因為汙染太大,硫磺廠撤銷,此後那條路上再也不見了那輛破舊的貨車,臉上有刀疤的凶巴巴的男人也不知去向。
如今從小鎮回家的路早就修通了,也比以前平整得多。但是每次回家,到了小鎮後,我都會步行回家。走在那條路上,風景早就變了,而記憶卻不變。那年看來凶巴巴卻善良的男人,依然活在記憶中。
3
我曾有過一段放蕩的歲月,是高二的時候。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就變得極端,動不動就發火,然後染紅發、逃課、吸煙、打架。經常喋血街頭,結了很多怨,老師厭惡,同學看不起。
冬天的傍晚,在小巷子往出租屋走的時候,突然跳出六七個仇家。一番拳腳之後,丟下躺在地上的我揚長而去。周身多處的疼痛讓我一時站不起來,鼻子流血了,染紅了下巴和衣襟。在我坐在牆角養精蓄銳的時候,轉角的地方露出一個小腦袋,隨後一個十二、三歲模樣的小女孩遲疑地走出來,丟下一瓶水和兩張餐巾紙,風般地消失在巷子盡頭……
兩年前,我剛進大學的時候,班會上說到最感謝的人,我安靜地說起了那個女孩。是她讓我決心改變自己,沒有她的出現,我現在興許還是一個街頭混混,甚至有可能已經進了勞教所。
一瓶礦泉水、兩張餐巾紙,就這樣改變了我的生命。可惜的是,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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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總有一些人,也許至今不曾認識,也許隻是一次擦肩而過,卻留給我們無盡的感動,雖然遠離不知身在何方,但卻真實地活在記憶中。
原來他們從未遠離。像雪路上俯下身子來的陌生男人;像漫長回家路上停下車來的凶巴巴“犯人”叔叔;像那個給陌生的我留下水和紙的年少女孩;像小學受罰站的時候悄悄把水送到窗台上的同學;像高中課堂上替自己接受老師批評而一言不發的兄弟;像那年中秋節麵對因腸炎發作兩日未進食躺在床上起不來的我生氣地甩掉月餅的姐姐;像這年夏天穿越半個城市給我送來驅蚊花露水的漂亮女孩……
那麼多那麼多的他們,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深刻的印記。
那些人,就像子彈,穿過生命,留下無盡的感動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