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卷 姐姐
從來沒有一場等待,讓我如此期盼和渴望。
四月的下午,我穿過幽深而綿長的校園小徑,搭上去往貴陽客車站的公交車。我給她電話,問她確切抵達時間。六七點吧,她說。我看看時間,沒有告訴她,此時我已經在去往客車站的路上。
三個多小時後,她從車上下來,放下手中沉重的行李,像個孩子一樣張望。是的,那時候她就像個孩子,等我將她領走。我穿過鐵絲網的小門,叫出聲來,姐姐。她反轉身體,看到我,露出安靜的似有似無的笑,安靜的表情裏,我看到了欣喜。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來,臉色略顯臘紅,這是時隔兩年後她給我的新的麵目。她是35歲的女子,一對年過古稀的老人的女兒,三個孩子的母親,一個男人的妻子,一個寫作者的姐姐,而事實上,她要承擔的比我們想象的更多。
沉重的行李由我來負擔。她挎著小小的包,緊緊跟在我的身後,在擁擠的人流中神色張慌,但內心安穩——在我的身後,她有深沉的信任。在公交車上,我們談論生活中細碎的日常,她敘述平淡,沒有過多描述。我想起小時候,她總有說不完的話,雖然沒讀過書,卻知曉很多故事,在我年少的歲月裏,她的聲音充斥著我所有溫暖的夢境。我詢問她對居住的要求,她埋首,說,我聽你的。
我給她訂的賓館離火車站不遠,帶領她前去登記,上樓,走過鋪著地毯的走廊,沒有說話,卸下所有行李。在夜色中,我們穿過行人擁擠的人行天橋,在一家不中不西的餐館吃晚餐。她要肉末粉,說不吃牛肉,會肚子疼,我給她加雞蛋,像小時候她給我加任何我想吃的東西一樣,不容她決定。吃的過程中,她不斷地給我夾粉和肉末,說吃不完。我突然感覺,無論我長多大,接受什麼樣的知識,有多麼寬廣的閱曆,在她眼裏,都隻是那個需要關心和照顧的孩子。
在我們旁邊,坐著打扮時髦,畫著好看妝容的女孩,看著我和她的舉動發愣。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種自豪,因為在她們麵前,我擁有最純真的愛,它無關物質。旁邊的女孩和我說話,小心翼翼,問我哪裏人?我告訴她,我在這座城市郊區的學府學習,在我對麵的是我的姐姐,她將經曆二十四小時的火車,去往浙江跟自己的三個孩子及丈夫生活。我們離開的時候,女孩眼裏依舊有不解的神情,我想要告訴女孩,有些愛你們是無法感同身受的。可是,我終究沒有說,塵世喧囂,有些財富,我寧願留給自己獨自享受。
她說,為了來看你一眼,我寧願在這一路上多行走一天。我知道,其實前往浙江,不經由貴陽上火車會更方便一點。我看著她的眼睛,一瞬間,很多過往的事件一一浮現在眼前。我心裏說,這就是我的姐姐呀,她所做一切事情的理由就是這麼簡單。好比,她從行李中慢慢掏出一些東西,小件禮物,農村自製的袋裝爆米花,陳年的核桃……這些東西被推到我的麵前。她輕描淡寫,說,我特意多帶了一些,有你的一份。
當晚,我回到學校宿舍住宿。次日,早上十點過的火車,離啟程還有兩個小時,她就來電話,說在賓館房間等我。那時候公交車正堵在途中,她的電話讓我心慌,我不知道,在陌生冰冷且空蕩蕩的賓館房間裏,她是否感覺孤獨。我隻是想,盡快趕過去,陪她看一看這座繁忙的城池,分擔屬於她生命深處的那些情緒,比如孤獨、陣痛,比如在時間裏經年往複的苦難——因為血緣裏暗湧的那一份牽連,她的孤獨就是我的孤獨,她的陣痛就是我的陣痛,她的苦難也讓我生生不息地感受到。
在賓館,我看見他孤零零地站在房間門外的走廊上。她在等我,就像一日前站在貴陽客車站裏麵,等待我將她領走。有時候我想,我們都好像是對方不懂事的需要照顧和依靠的孩子。
我帶著她在火車站附近走了走,間或聊一些細碎的家常。她問起我的一些事情,學習和生活,甚至愛情。我們有共通之處,所以她深知我生命中孤涼的苦難,她一語中的,說,你那麼多風光和光榮都是虛弱無力的,苦難能讓你成長和蛻變,但是你需要愛情,需要一顆相近的靈魂。我沒有說話,覺得一切話語都是多餘的。我們沉默著走向車站,檢票進展。在候車室裏,透過窗戶,我抬頭看見城市的高樓折射著破碎的陽光,突然感覺難得的寧靜,此時,她在我的身邊,看著行李發呆——這是多麼美好的時刻!
車來了。我幫她搬運行李,列車員是年輕好看的女子,問我是不是送行。我大聲說,我送我姐姐。列車員發出清脆笑聲,讓我盡快下車。告別她之後,我和列車員有簡短對話,我請求說,麻煩關照我的姐姐,因為她身體並不好,在魚龍混雜的車廂裏,她會孤獨和恐懼。列車員笑笑,說,我也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弟弟。
二十四小時後,我接到她從浙江打來的電話,告以我平安抵達。我輕聲笑,要她好好休息。在電話裏,我聽見孩子們的笑聲,那是屬於她的快樂和幸福。而這快樂和幸福,我時刻都在感知和體悟,因為,她是我的姐姐,她的快樂和幸福,也就是我的快樂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