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壯履忙寫了謝恩折子,托兩位大人轉奏。皇上看了折子,問道:“老相國身子怎麼樣了?”
張鵬翮道:“回皇上,陳廷敬發熱不止,口幹舌燥,耳鳴不止。”
皇上又問:“飲食呢?”
張鵬翮說:“先是水米不進,太醫奉旨看過幾次以後,現在能喝些湯了。”
皇上道:“要派最好的太醫去。囑咐老相國安心養息,朝廷裏的事情,他就不要操心了。陳廷敬為朝廷操勞快五十年了,老臣謀國,忠貞不貳呀!朕那日話是說得重了些。”
富倫卻道:“皇上不必自責,陳廷敬的確也太放肆了。啟奏皇上,背後說陳廷敬的人多著呢!”
皇上罵富倫道:“你休得胡說!臣工們要是都像陳廷敬這樣忠心耿耿,朝廷就好辦了。”
陳廷敬在家養病幾個月,身子好起來時已是夏月。皇上聽說陳廷敬身子硬朗了,便召他去禦花園說話。張善德正要出去傳旨,皇上又道:“陳廷敬是朕的老臣,傳諭內宮女眷不必回避。”
陳廷敬進了禦花園,見皇後正同嬪妃們在裏頭賞園子,嚇得忙要躲避。張善德笑道:“老相國,皇上才囑咐奴才,說您是老臣了,女眷們都不必回避。”
陳廷敬這才低著頭,跟著張善德往裏走。皇上準他進入內宮,且不讓女眷回避,實是天大的恩寵。可陳廷敬甚是漠然,連謝恩都忘了。忽聽得一個女人說道:“老相國辛苦了。”
張善德忙道:“老相國快給娘娘請安!”
陳廷敬忙請了皇後娘娘聖安,卻又聽得嬪妃們都問老相國安。陳廷敬隻是低了頭拱手還禮,並不抬眼望人。這邊請安回禮完了,陳廷敬才看見皇上站在古柏之下,望著他微笑。陳廷敬忙上前跪下,道:“臣恭請皇上聖安!”
皇上扶起陳廷敬,拉著他的手,引往亭中坐下。陳廷敬早暗自囑咐自己,再不同皇上談論國事。皇上今日也隻談風月,問起當今詩文誰是最好,陳廷敬說應首推王士正,他的詩清新蘊藉,頗具神韻,殊有別趣。皇上也道看過王士正的詩,他的詩天趣自然,實在難得。皇上又問到高士奇和徐乾學怎樣,陳廷敬便道高士奇的書法、文才都是了不得的,徐乾學的學問亦是淵博。皇上欷歔良久,說:“朕許是年紀漸漸大了,越來越戀舊了,哪日也召高士奇跟徐乾學回來看看。”
陳廷敬在禦花園陪皇上說話,足足待了兩個時辰。拜辭出來時,皇上又賜了他禦製詩手卷兩幅、福壽掛幅各一、高麗扇四把。
陳廷敬謝恩出宮,卻絲毫沒有覺著欣喜。夜裏,他在家獨自撫琴,又寫下長詩《六月二十五日召至禦花園賜禦書手卷掛幅扇恭記》,自然免不得頌揚聖恩,煞尾處卻寫到:十九年中被恩遇,承顏往往親縑素。畫箑去章喜絕倫,涼秋未敢嗟遲暮。丹青自古誰良臣?終始君恩有幾人?便蕃榮寵今如此,恐懼獨立持其身。
陳廷敬不再每日去南書房,總托兒子壯履稱病。有回真又病了,牙齒痛得腫了半邊臉。他卻苦中自嘲,寫了首詩:平生未解巧如簧,牙齒空然粲兩行。善病終當留舌在,多愁應不及唇亡。相逢已守金人戒,獨坐誰憐玉塵妨。身老得閑差自慰,雪梅煙竹依殘陽。
壯履讀了老父的詩,隱隱看出其中的孤憤,卻不知如何勸慰。
很快就到初秋,有日陳廷敬躺在天井裏的椅子上曬太陽。年紀畢竟大了,月媛怕他著涼,拿來薄被蓋在他身上。庭樹蔥蘢,鳥鳴啾啾。珍兒道:“老爺,您聽,鳥叫得多好聽。”陳廷敬微微閉著眼睛,沒有聽見。
珍兒又問:“老爺,您能認得那是什麼鳥嗎?”
陳廷敬仍不搭話,眼睛卻睜開了,茫然望著天空浮雲。
月媛輕輕拍了拍他,道:“廷敬,珍兒問您話呢!”
陳廷敬像是突然夢中醒來,大聲道:“什麼呀?”
月媛同珍兒相顧大驚。
珍兒悄悄兒說:“姐姐,老爺怕是聾了?”
月媛說:“昨日都好好的,怎麼就聾了?”說罷又問,“廷敬,我說話您聽得見嗎?”
陳廷敬高聲道:“你大點兒聲!”
珍兒大聲道:“姐姐已經很大聲了!”
陳廷敬頓時眼睛瞪得好大,道:“啊?難道我的耳朵聾了?”
珍兒立馬哭了起來,月媛朝她搖搖頭,叫她不要哭。月媛笑眯眯地望著陳廷敬,湊到他耳邊說:“您耳朵聾了是福氣!耳根清淨,沒災沒病!您會長命百歲的!”
陳廷敬像是聽見了,哈哈大笑。
珍兒也湊上去說:“您隻好好養著身子,珍兒就是您的耳朵,姐姐就是您的眼睛!”
陳廷敬越發笑了起來,渾濁的老眼裏閃著淚光。
這日,皇上召陳廷敬去南書房。陳廷敬見了皇上,顫巍巍地跪下,道:“老臣叩見皇上!”
皇上道:“老相國病了這場,身子清減了許多。你起來吧。”
陳廷敬跪著不動,頭埋得低低的。
皇上又道:“老相國快快請起。”
陳廷敬仍是低頭跪著,像是睡著了。
皇上又問:“老相國是不是有什麼話說?要說話,你站起來說也不遲。”
陳廷敬跪在地上像蔸老樹根。張善德跑上去問:“老相國,您今兒個怎麼了?”
陳廷敬這才抬起頭來,道:“啊?您大點兒聲!”
張善德吃驚地望望皇上,皇上長歎一聲,道:“老相國怕是病了一場,耳朵聾了。上回在禦花園見他還是好好的,到底是年紀大了。”
張善德低下頭去,大聲喊道:“皇上讓您起來說話!”
陳廷敬這才聽見,謝恩站了起來,哭奏道:“啟奏皇上,臣耳朵聽不見了,玉音垂詢,臣懵然不覺,長此以往,恐誤大事。懇請皇上恩準老臣歸田養老!”
皇上兩眼含淚,道:“陳廷敬供奉朝廷四十九年,兢兢業業,頗有建樹。而今患有耳疾,上奏乞歸。朕實有不舍。然陳廷敬歸林之意已決,朕隻好忍痛割愛,準予陳廷敬原品休致,回家頤養天年!”
陳廷敬木然站立,渾然不覺。張善德上前,湊在陳廷敬耳邊道:“皇上恩準您回家了!”
陳廷敬又跪下謝恩,動作遲邁,“老臣謝皇上隆恩!”
皇上又道:“陳廷敬平生編書頗多,回家之後,仍任《康熙字典》總閱官!”
陳廷敬哪裏聽得見,張善德隻得又湊在他耳邊大聲說了,他才謝恩起來。
早在半個月前,陳廷統被皇上特簡為貴州按察使,他在路上接到家書,聽說哥哥告老還鄉了,忽然間也生了退意,便向朝廷上了個折子,半路上就往山西老家趕了。巧的是豫朋也擢升了知府,他也是在履新途中知道父親以病休致,亦掉頭回了山西,草草給朝廷進了個折子交差。
壯履仍留在京城,陳廷敬領著月媛、珍兒和幾個親隨回山西老家去。收拾了半月,五輛馬車出了京城。一路上陳廷敬都不說話,總是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他多半是醒著的,有時也真是睡著了。醒著的時候,他就在想自己近五十年的官宦生涯,說到底實在無趣。又在路上接到廷統和豫朋的信,心想廷統早早離開官場自是好事,豫朋卻是可以幹些事的。他也隻是這麼想想,並不把他們叔侄辭官的事放在心上。天塌下來,地陷下去,且隨他去了。當年衛大人告訴他一個“等”字,嶽父告訴他一個“忍”字,自己悟出一個“穩”字,最後又被逼出一個“狠”字,虧得月媛又點醒他一個“隱”字。若不是這一“隱”字,他哪能全身而退?遲早要步明珠和索額圖的後塵。等、忍、穩、狠、隱這五個字,隻有那“狠”字說不出口,就讓它爛在肚子裏算了,另外那四個字他會告訴壯履的。
路上走了五十多日,回到了陽城老宅。正是春好時節,淑賢領著闔家老小迎出門來。陳廷敬同家裏人見了麵,哪裏也沒去,先去了西頭花園,道:“自小沒在這裏頭好好兒待過,真辜負了春花秋月。”
月媛還在招呼家人搬行李,珍兒跟在老爺後麵招呼著。陳廷敬在亭內坐下,家人忙端了茶上來。他喝了口茶,忽聽樹上有鳥啁啾,笑道:“珍兒,我告訴你那叫什麼鳥。”
珍兒又驚又喜:“老爺,您耳朵沒聾呀?”珍兒說罷往屋裏跑去,邊跑邊喊,“老爺他耳朵沒聾!”
陳廷敬哈哈大笑,驚飛了樹上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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