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叫你, 我是在叫我媽媽。”愛麗絲很認真地說。
“可你媽媽死了。你為什麼會覺得她回來了?”
愛麗絲被這個問題刺痛了,但這種程度算不了什麼, “我看到她了,我還聞到她的味道了。她聞起來和以前一模一樣。”
“這樣啊。”文卿說。他看上去好像被說服了。
換成愛麗絲提問:“你是和媽媽一起來的吧?你身上還有一些媽媽的味道……但是不濃,而且仔細聞也不一樣。”
“那是我獨家改良後的香水‘迷情’。原版的前香太挑逗了,我用‘沙白’代替,可能是比例調配不當,它的效果比我設想中的強了很多。”文卿仰著臉衝愛麗絲笑,沒有告訴她她見到的“媽媽”隻是一個幻覺。
“迷……迷情?”愛麗絲結結巴巴地說。
她好像明白“迷情”這兩個字的意思,就算不明白, 至少也對它一知半解。
文卿枕在手臂上, 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愛麗絲。
從一開始他就意識到了愛麗絲的不普通,不僅僅是她頭部特征顯示出的血統,更是因為她提水時還在腰上綁了一塊破布遮擋下.體。
神眷大陸因為偏向於西幻的背景設置, 人文風情融合了不少東方元素, 但更多取材於西方曆史。諸如言談舉止這一類的小細節先不說,當初讓華國玩家最為津津樂道的, 就是窮苦的農人大多都赤.身裸.體在戶外勞作。
不著片縷,且不分男女老幼。
繁重的體力勞動相當磨損布料,尤其是在三百年前,平民的工藝水平還不夠發達, 窮人的衣服大多都由隻經過簡單處理的大塊粗麻布裁剪縫合而成。
這種衣服的原材料就是一種野草,隻要一場雨,最貧瘠的黃土地上都能冒出半人高的粗麻林, 采幾叢粗麻草回家稍作加工就是一身衣服,人們需要付出的不過是搓麻製衣的時間和精力。
它造價低廉,保暖性強,較為柔軟所以穿著起來相對舒適,但最致命的缺點就是布料很脆,成年男人稍一用力就容易撕裂,常年做活的女人也能輕鬆地將粗麻布衣徒手撕開。而勞動起來之後,粗麻的保暖性又容易讓勞作的人悶出一身大汗,偏偏粗麻吸水性很弱,要是有什麼人腦子進水穿著衣服勞動,最大的可能是這個人回家的時候衣服碎成一縷一縷的,並且無疑會被自己的汗水醃漬一整天。
高熱、汗水醃漬、營養不良,還有長時間高強度的勞動,不生病的都是鐵人。
把麻布圍在下.體後果可能更嚴重,畢竟那塊位置的皮膚都很脆弱,要是悶出了痱子濕疹,半夜裏睡著了很難不去抓撓,一旦抓破了皮,再加上糟糕的衛生和醫療條件,皮肉腐爛可不是說著玩的事情。
有什麼人會在如此潦倒的時候依然堅持最後的體麵?教導自己的孩子羞恥之心,要她最起碼穿上一塊小布裙。
而羞恥是一種需要財富和力量支撐的品質。
絕大多數良好的品質都需要財富和力量,它們遠比粗麻布脆弱,需要長久的培育和細致的嗬護。
愛麗絲還有一口非常漂亮的口音,文卿想,她說話的尾調總是上翹,音節的轉換流暢得像是一首歌謠;她說話的時候姿態非常溫順謙恭,她身上幹幹淨淨的,沒有長年累月沉澱積攢出的塵垢,手指甲很整齊,甲縫也沒有黑泥。
她的家裏也收拾得很幹淨,雖然是泥地,家具上卻沒有浮灰,煮肉的時候她還洗了鍋。她甚至能聽懂“迷情”——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詞彙,她一定接受過相當程度的教育。
或許她的字也寫得不錯。
他看著愛麗絲,那張臉醜得厲害,但看了一會兒之後衝擊力就削弱了,反倒注意到她皮膚粉白,大眼睛長睫毛的,還有點萌。
但無可改變的是,那根本不是人類的臉。
這個世界是很美好的,文卿走神想,實際上所有世界都是很美好。他來這裏這麼久,相處最長記憶最多的是山脈頂部的盛景:青崖沒入紅日,白雪化進藍海,雲上有千種顏色,雨中有最美的七彩;夜空和星河都浩瀚無邊,圓月距離地麵那麼遠,看起來卻那麼近。
曆曆在目。
包括永遠帶著兜帽的李冷笑著說的話:“你覺得你夠強?沒有這回事。你永遠不夠強。”
討人厭的大實話。
李老是說討人厭的大實話。
他心裏亂得厲害,很多已經很久不曾出現在他腦海中的人倏忽閃過,他們那麼熟悉,他們本該是他最熟悉的人,實際上也是;可他們又那麼陌生,陌生到想起他們時他隻能啞口無言。
愛麗絲還呆呆地看著他,好像還沒從“迷情”這種一聽就不正經的玩意兒和媽媽有關這件事裏反應過來。
文卿也看著她,在某一片刻裏,感受到強烈到令他窒息的悲哀。
他確實不夠強。他既不能使某些事終止,也不能阻止某些事發生。他的力量在曆史和未來中起不到任何作用,在某些事中他不值一提。
“雖然香水叫‘迷情’,但是它沒有催.情作用,隻不過香味以成熟性感著稱,取這個名字討巧,是為了吸引紈絝子弟和深閨寂寞的貴婦……”文卿心不在焉地解釋了一通,忽然閉上嘴支起腦袋,靜靜凝視著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