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3)

很多人的人生裏都有這樣的時刻, 在那一刻裏前塵往事湧上心頭,無論是哭是笑是甜是苦,所有重要的轉折和微小的細節都巨細靡遺,清晰得像是在放大鏡下看自己的皮膚——如果這是個年輕人,他看見的皮膚就光華而富有彈性,老年人則隻能從鬆弛的皮肉上看見粗大的毛孔。

自我評價多半如此,不是過分誇耀, 就是過分貶低。

文卿就不是這樣。倒不是他更為清醒和明智, 雖然這麼說也沒錯,但更為關鍵的是他從來不檢閱自我。他追著風飄來蕩去, 一路嘻嘻哈哈,不考慮未來也不懷念往昔。他活著猶如在夢裏,而做夢的人不需要檢閱自己。

老是這樣, 文卿想, 忘了自己不是在做夢,不是在玩遊戲。

可是也不能怪他,習慣了病症帶來的疼痛和久病沉屙的沉重身體之後,自由自在到處跑的日子連夢裏都少有。

全息網遊的原理是將人的精神上傳到網絡中, 以此來打造置身其中的真實感。然而精神終究依托**存在,所以上傳到網絡的隻是一部分精神, 還有一部分會留在身體裏, 維持基礎的人體功能。

基於這樣的原理,遊戲期間玩家並非對外界的身體毫無所知。他們仍舊能夠體會到饑餓、幹渴和疼痛,隻不過很朦朧, 像是所有感受都在半醒半睡之間收獲。遊戲的時間越是長久,陷入沉眠的感覺就越發清晰,對外界的感應也越不靈敏。全息網遊規定了可以連續進行遊戲的時間上限,正是出於對玩家的保護,防止玩家精神脫離**的時間過長,從而導致死亡。

穿越前他能感受到的疼痛早已輕微到難以覺察,那具日益朽爛的身體大概就快撐不過去了。

多麼諷刺,疼痛對多數人來說都是災難,而他不僅依靠疼痛延緩死亡,還需要疼痛來確認自己依然活著。

他怎麼能不覺得如在夢中?說到底穿越這種事沒有定論。

或者換成更正確的說法,他壓根就是懷疑自己已經死了,而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切都隻是臨死前的幻想。

所有醍醐灌頂般的頓悟都意味著問題一開始就存在,或許那就是這一刻最初的征兆:他願意承認眼前的世界是真實的,卻又在潛意識裏否定了這種真實。

他以為所見的都是幻想,幻想嘛,當然要隨心所欲。

於是他居於卡瑟加頓山脈最高峰,和戴著兜帽的高手李相伴多年;他在絕峰舞劍,在峭壁練習樂曲,山上的風景浩大到空茫的地步,他自己也不可避免地染上這樣的空茫和飄忽。

所以他才會如此輕易地沉浸在精靈王的美中,因為精靈王的美帶著神性。與其說精靈王以一種勢不可擋的氣勢淹沒了他,不如說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共鳴,是低頻與高頻之間奇妙的共振。他在某個時間段裏幾乎理解了蒂恩托 ,而蒂恩托也知曉自己被他所理解。

那是多麼絕望和坦率的欣喜,他在那個神性的時間段裏快樂到痛哭流涕。他譜曲奏樂,在手指躍動和雙臂揮舞的時候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

像蠟燭燃到盡頭後燈芯淹沒在燭淚中,然後所有幹涸的燭淚全都被殘留的丁點星火點燃。它又燒起來了,滾燙灼目,甚至不再是一豆之光,它亮得足以照亮整片天空。

他沒有辦法不為此而哭。

在演奏和樂聲裏他看到的是神性之美,高尚且堂皇,可神性的美又豈能被凡人理解,豈能由凡人表達?他隻能從他的所見和所感中找到最相似和最接近的。他成功了,他用森林作為主題,而音符和旋律是他前世九年苟延殘喘的時光,是他在全息網遊裏用盡全身力氣尋歡作樂之後,在漫長的人生裏迎來的最後的希望。

是死亡。

這是一個人所能到達的終極,也是一個人最接近神的時刻。

沒有死過的人理解不了那種感受,它介乎於恍惚和虛脫之間,是在長久的痛苦掙紮後來臨的最後解脫。你的軀體會格外沉重,那是因為你的靈魂變得非常輕,輕到脫離**的桎梏,在完全脫體而出的刹那你會達到一個嶄新的、前所未有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