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下一個要埋進去的,是蕭瀾還是我呢?
我如此想著,目光從下方表演騎術的諸軍將校中遊過,隻見一人扛著那後羿射日的大幟單騎衝出,身後緊隨幾名少年,頭發皆束於腦後,配戴著皇子才有資格戴的抹額,眼覆紗罩,身穿各色騎裝,身上鱗甲閃閃發光。
著銀白騎裝的人影衝在最前,我耳聞身旁宮女小聲叫道“大皇子!”,便見那少年自鞍上起身,一腳踩蹬,橫在馬身一側,姿勢流暢華美,勢不可擋,他一手取下背上長弓,搭弓射箭,根根白羽箭簇錚錚如電,射向高空帶著金烏繡球盤旋的飛鷹,不料一隻黑羽利箭橫空出世,竟穿過白羽箭陣,一下射中鷹頭。
飛鷹攜球當空墜下,隨之一聲厲喝響起,我垂眸瞰去,看到那冕旗被烈風揚起,一抹玄衣黑甲人影自旗後疾馳而出,竟一腳離蹬,半跪於馬鞍之上,一個淩厲轉身將弓弦拉得飽圓,手指一收,一瞬之間,上十根黑羽箭簇穿雲破日,將九隻飛鷹盡數射落,一連串動作一氣嗬成,隻若潑墨揮豪的霸道恣意,驚心動魄。
金烏紛紛墜地,他撤弓勒韁,一馬當先,甩下其他皇子,馳過圍場一周,人馬立於獵場中央,一手拔起那冕旗,於萬眾矚目之中扭頭朝看台這邊望來。
這般騎馬傲立的姿態,竟若一尊修羅殺神,隱隱顯露出超越年齡的氣勢來。
——蕭獨今年,才十五歲。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把皇長子的鋒芒都搶了。
我暗暗吃驚,心下微凜。
今日在騎射大典中一舉奪魁,可謂劍走偏鋒,冒險得很,若換作是我,絕不會如此博人眼球,招致嫉恨,但恐怕蕭瀾與眾臣是無法忽略他這個五子了。
故而,也不得不說,是一樁好事。
是時候修補一下與這小狼崽子的叔侄關係了,免得他記恨我那一耳光。
我低頭啜了口茶,心下盤算著該如何做。說些好話哄哄怕是不夠的,這個年紀的小子自尊心最強,還得送點好禮才是。我玩味了一番,摸出了貼身佩戴的沁血玉佩,以前當皇帝時身上的寶貝很多,如今真拿得出手的,卻隻有它了。
入夜後,騎射大典隆重落幕,在馥華庭舉辦的皇族家宴才剛剛開場。
我不想看見蕭瀾與我曾經的臣子們,本想稱病不去,但為了與蕭獨這小狼崽子說上話,仍是坐上了前往馥華庭的轎子。從北門到馥華園的路很長,我昏昏欲睡,快要陷入夢寐時才到。我到的是最遲的,一眾皇親國戚早已入席。
宦官們扶著我下轎,將我迎入庭殿。蕭瀾坐在台階上的高處,兩旁是他的妃嬪與皇後,皇子與近臣們分別坐在兩側的席位上。
我落座後,一眼便在幾個皇子之中看見了蕭獨,立時發現不過大半年時光,他的身上又發生了不可忽視的變化。
雖正坐在地,仍能看出他體型較之前挺拔許多,一身蟒紋玄衣纁裳襯得他頗有氣魄,將身旁可稱玉樹臨風的大皇子蕭煜都比了下去,異族混血的特征已在他臉上鮮明起來,有了男人銳利的線條,極是英俊,他眉弓凸起,眼窩則深凹進去,一雙狹長碧眸掩在陰影裏,深沉了些,讓人不便捉摸他的情緒了。
我盯著他看了又看,小狼崽子卻垂下眼皮,薄唇緊抿,不願搭理我一般。
——嘖,莫非還在生氣不成?小性子倒還挺倔。
不過就是一耳光,我身為他皇叔,還打他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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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譏誚地一笑,宦官上前來斟酒。眾人一起舉杯向蕭瀾敬酒,稱讚皇子們在騎射大典上威風凜凜,蕭氏王朝後繼有人,而我在心裏詛咒蕭瀾斷子絕孫。
酒自然我是不敢喝的,雖然蕭瀾在家宴上毒死我的可能性不大,但幾月前我讓他在兒子麵前顏麵掃地,難保他這不是一場鴻門宴,我不得不防。我隻潤了潤嘴唇,就將一杯酒全倒進袖子,又命宦官斟上一杯。酒過三巡,食過五味,眾臣便打開了話匣,明著不議政事,卻拐彎抹角的往太子冊封一事上扯,後妃們亦是不甘落後,各自變著法子誇自己的子嗣,一場家宴可謂波雲譎詭,各懷鬼胎,蕭獨倒真是遺世獨立,遊離風波之外。他雖被過繼給了大皇子之母儷妃,可養母畢竟不是生母,哪顧得上他這麼個外來的小雜種,眼裏隻有自己親兒子。
看著蕭煜那目中無人,與他母親一般的刻薄麵相,我不禁有點可憐起蕭獨來。
撇去上次他口無遮攔的事不提,這小狼崽子其實還挺討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