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知這人的身子,再無比自己更清楚的,林海同瑧玉雖不曾說,賈敏卻也心下明白。那日黛玉出去料理事情了,獨瑧玉侍於床前,賈敏見並無旁人,便招他過來道:“我兒,你慣是個好的。我有你同你妹妹這一雙兒女,便是死了也閉得上眼;隻是我如今若撒手去了,難免誤了我兒前程。”說著也就垂下淚來。
瑧玉知他說的是明年的會試,不免心酸,道:“母親何出此言!這不過是受了風,眼見過了暑天也未添病,想來入秋就是能好的了。況父親前日又請了名醫,不日就將來府裏為母親診治,興許換個方子就好了也未可知。”賈敏微笑道:“好孩子,人各有命,那裏是能隨意改移的?你素日便是個有主意的,學識又好,就算為我誤了明年這一科,將來也是有大出息的。我隻擔心你妹妹,這小小年紀便沒了母親,日後又怎麼樣呢!”
瑧玉聞他這話,不免心中大慟,乃正色道:“母親且放心。咱們林家幾世列侯,父親是今上親點的探花郎,兒子雖不肖,也有舉人功名在身,——今日且說句誇口的話罷,妹妹這一生平安,隻在我身上罷了。”賈敏得了他這句話,方覺心頭大定,笑了一笑,便不再說話,隻見那氣越發出得淺,手便漸漸地冷了。
瑧玉見賈敏這光景有些不好了,忙拔步往院中去,令人去請林海同黛玉來。待幾人湊至賈敏床前,見其已不能言語,唯望著林海流淚,又轉向瑧玉兄妹兩個,見瑧玉一手扶著黛玉,向自己點了點頭,麵上便漸漸轉露笑意,闔目而逝了。
正說著,聞丫鬟報說:“林姑娘來了。”就見黛玉笑吟吟地進來了,先同薛姨媽和寶釵問了好,笑道:“多謝姨媽和姐姐想著,送了那許多燕窩來。我哥哥說那潔粉梅片雪花洋糖極好,已是吃了我好些去了。”薛姨媽忙道:“甚麼稀罕物事,林哥兒既然愛吃,改日教人多送些去。”黛玉也不推辭,笑著謝了,道:“今兒我哥哥同薛大哥哥出去了,我想著在家也沒趣兒,不如往姨媽這邊來,必有好吃的。”說得薛姨媽同寶釵都笑了,寶釵把黛玉臉上一戳,笑道:“原來是來討吃的,若不吃,想來也不來了。”
幾人正說著,見兩個婆子提著食盒進了院子,香菱引著進來了,笑道:“大爺猜林姑娘今兒要來,說天氣熱,家裏不必準備了,專往酒樓裏定了菜。大爺同林家大爺在外麵,不回來吃了。”同貴忙上前幫著揭了食盒,隻見一個盒裏是一品鳳尾魚翅,一品八寶野鴨,一品佛手金卷,一品繡球乾貝;另一個盒裏是一籠金絲燒麥,四樣小菜,又有兩樣點心:禦膳豆黃、翠玉豆糕。薛姨媽便道:“這時節也該吃中飯了,就在這花廳裏擺上罷,涼快些。同老太太說了不曾?”黛玉道:“已是說過往姨媽這裏來了。”薛姨媽便叫同喜道:“去回老太太一聲,說林丫頭在我這邊吃,不過去了。”同喜應聲去了,幾人用飯不提。
卻說寶玉那邊,因早上被賈政喚去問他書,至午間方回來,見黛玉不在,問了丫頭方知去了寶釵處。本待也往梨香院去的,奈何賈政又給他出了一篇文章,限晚上便要交與他看,隻得胡亂吃了中飯,坐在自己房中苦思冥想去了。
你道為何賈政忽然比往日更嚴厲了幾分?不是別個,正是王夫人無意間同他說了薛蜨要考鄉試之事,觸動了他這條心思。寶玉原隻比瑧玉薛蜨小三歲,如今瑧玉已是舉人,薛蜨也正要考試,隻有寶玉仍舊未有上進之意,不免越想越氣,立時將寶玉提了過來,問其功課,答得倒三不著兩,更是氣得連呼蠢材,好歹忍著沒有動手,卻將他平日課業增了數倍,隻把寶玉逼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賈母雖心疼寶玉,於此事上卻也駁不得賈政,隻得由他去了。
轉眼已是九月,正是發榜之時。薛姨媽正同寶釵在家中,外麵便有人報說薛蜨中了第十名,不免大喜,乃命厚賞報喜者,又有林家兄妹同賈家一幹人等聞聽薛蜨中了,都來賀喜,隻把薛姨媽喜得滿麵生花,便向王夫人借了園子擺宴,請東西兩府的人吃酒,又專擺席麵請林家兄妹二人。賈政聞說薛蜨中舉了,也覺自己麵上有些光彩,然再一看寶玉,不由更是怒從心起,將他狠狠訓斥了一番,盯得越發緊了。王夫人不覺自己兒子不上進,倒覺得薛蜨中舉這事乍眼,口裏雖不說,心下暗自埋怨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