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年春節,上海人照例是在顯得有些慘淡的氛圍中度過的,自從戰爭開始以來這種氛圍從來沒有改變過,隻是慘淡的程度會隨著時局的變化有所區別。不過對於黎世傑來說這個春節稍有不同,因為他意外地接到了一個請柬,邀請他大年初一參加日本陸軍在上海舉辦的一個酒會。黎世傑對此顯得有些迷惑,他不明白他和日本陸軍有什麼關係,他甚至從來沒和他們打過交道。不過他很快就釋然了,因為他是作為川崎正男的私人朋友被邀請的,在請柬的底部,用鋼筆寫著“川崎”兩個小字。
酒會在虹口一個日本陸軍俱樂部舉行,是一個純粹西式的露天酒會。來的人不算太多,但有不少上海市府、商界、幫會的頭麵人物,日本方麵來的都是軍方人士。盡管天氣很冷,但酒會還是顯得很熱鬧。所有人中黎世傑隻認識川崎正男和川崎美惠子,川崎正男禮貌地為他介紹了一些人物,其中不乏上海灘赫赫有名的聞人。從未以賓客身份出現在此類場合的黎世傑顯得有些緊張,他盡量以一個正常來賓的風度應付著,但還是被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真正的身份。所幸大家基於禮貌並沒有顯露出怠慢,而個別感受到他和川崎正男特殊關係的人還刻意地給了他一些多餘的熱情。
日本人中軍銜最高的是影佐禎昭少將,也是酒會的發起人。黎世傑對這位前任日本駐上海情報部門梅機關負責人,現任的日本陸軍駐汪府軍事代表並不陌生,在上海的這個圈子裏,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大名,但真正能見到他的人就鳳毛麟角了。川崎特意把黎世傑單獨介紹給了影佐禎昭少將,在介紹的過程中加進了一段很長的日語,黎世傑能猜到他說些什麼。影佐禎昭少將非常客氣地和黎世傑握手,用流利的中國話說:“能接待黎世傑先生,我很榮幸。”
黎世傑多少顯得有些局促地和影佐禎昭少將交談了兩句,算是圓滿地結束了今天對他而言也許是最重要的一次應酬。緊跟在影佐禎昭少將身後的是一個高大肥胖一臉橫肉的中年男人,川崎介紹說:“這是吳四寶先生,你們應當認識。”吳四寶用鄙夷的目光居高臨下地看了看黎世傑,隨後伸出肥大的手掌,敷衍地和黎世傑握了握手,黎世傑用同樣敷衍的態度衝他點了下頭。他當然對吳四寶不陌生,雖然沒有直接打過交道,勉強也算一個圈子裏的人,隻是他曆來對這些幫派出身的人存有戒心,在內心深處抗拒這些人。他認為這些人貪婪、沒有原則、有奶便是娘,他不願意和他們深交,而此時也無法接受吳四寶那無緣無故的盛氣淩人的態度。川崎對黎世傑說:“世傑,你多陪美惠子說說話,她對這種場合也很不習慣,我就不陪你了,你可以放鬆些,不要太拘束。”
從到了這裏黎世傑一直在等川崎的這句話,盡管和美惠子打交道也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但能就此脫離這個從內容到形式都使黎世傑感到虛偽和無聊的酒會,黎世傑已經感到接到赦令般的興奮了。
美惠子一直坐在離酒會的中心有近二十米距離的一把椅子上,黎世傑朝她走去的時候,她慢慢地站起來,在黎世傑走到跟前時深深地鞠了一躬。
“黎先生,您好。”
“您好,川崎夫人。”黎世傑也鞠了一躬。
“您請坐。”美惠子指了指身邊的一把椅子,等黎世傑坐下後,她也慢慢地坐下。
“我很少參加這樣的聚會,在日本,女人很少拋頭露麵。”美惠子說。
“我也是第一次參加。”黎世傑說。
“您喜歡這種場合嗎?”美惠子問。
“這個——我隻能說還不習慣。”
“您身體好些了嗎?”沉默了一會,美惠子問。
“好多了。”
“您不能大意,還是要聽醫生的建議。”
黎世傑不願意談這個話題,說:“您送我的酒我很喜歡,謝謝。”
“您能喜歡我很高興,不過,您應當少喝一些。”
一個穿著一件紅色的燕尾服的侍者舉著一個托盤走過來,因為天冷,他的臉被凍得有些發紅。在他走過黎世傑身邊時,黎世傑下意識地掃了他一眼,感到很眼熟,一時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但他一定曾經見過這個人。
五秒鍾後黎世傑想起來了,這個人戰前是黨務調查處的,八一三後臨時進入二處,上海淪陷後和他一起從南京到了上海。他們雖然不是一個係統的,但接受的是統一的訓練和任務,他們並不熟,也沒有任何來往,但曾經有三天時間在上海郊區一起接受特殊訓練。黎世傑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他不知道對方是不是認出他,既然他能很輕易地認出對方,對方當然也會記得自己,黎世傑驟然加劇的心跳牽動了傷口,頭上冒出了一層細細的虛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