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傑坐在他喜歡的一個靠窗的座位上,隻要座位空著,他總是要坐在這裏。他端著一杯咖啡,用小勺輕輕地攪拌著,看著一塊方糖慢慢地融化在咖啡裏,然後滿意地喝了一口。
“這是英國茶,就是這個味道。”他對周楓說,周楓仿佛因為自己不懂英國茶的味道而感到一絲羞愧。
“我很喜歡這種茶。”她說。
他們麵對麵坐著,都有很多話想說,但大多數時間一直保持著沉默。
櫃上那架老式的留聲機刺刺拉拉地響起,是周璿的《四季歌》,周楓聽得很出神,有人跟著旋律低聲地唱起來。
窗外響起刺耳的警笛聲,一輛滿載日本憲兵的卡車疾馳而過,卷起一堆塵土。
“這個歌很好聽。”周楓說。
“這是周璿的《四季歌》。”黎世傑從周楓迷茫的神情上知道,她既不知道周璿是誰,也不知道《四季歌》。
“很快就聽不到了。”黎世傑感慨著,他出神地看著街上被疾馳而過的日本憲兵隊的卡車卷起而久久不散的塵土,他仿佛看到了租界或者不如說上海未來的命運。
“你在上海待了那麼久,但好像一點都沒變。”黎世傑說。
“我事情很多,而且——我的生活和你不一樣。”
黎世傑雖然十年前就和他們打過交道,但對於他們的生活方式,他並不清楚。他很難想象,一個人在上海待了那麼長時間,竟然對上海最普通的生活都一無所知。
“其實很多上海人也並不象你想象的那樣生活。”周楓仿佛看穿了黎世傑想法。
“也許吧。”黎世傑不想深入這個話題。
“你身體好像不太好,怎麼了?”周楓也換了話題,而且她確實很關心這件事。
“受過幾次傷,天一陰就發作,醫生說——”,黎世傑頓住了,沒有繼續往下說,這個事情他也不想多說,覺得沒有意義。
“醫生說什麼?”周楓問。
“可能要做手術。”黎世傑還是說了出來,盡管他不想說。
“那就——”
“上海做不了,要到國外去。”
“國外”這個詞,對於周楓來說,仿佛前世一樣遙遠和陌生,她怔住了,一時沒說出話來,這個詞超出了她的想象力。
“沒什麼,醫生總是喜歡小題大做,職業病。”黎世傑盡量輕鬆地說。
“你們知道是誰了嗎?”看到周楓還想問關於受傷的事,他岔開了話題。
周楓知道他指的是誰,她點點頭。
黎世傑說:“你們應當小心點,那種地方是不該被發現的。”
“我們一直都很小心,這隻是個意外。”周楓說。
“那就說明你們還不夠小心,這個行當裏沒那麼多意外。”黎世傑淡淡地說。
周楓怔了一會,黎世傑的話仿佛使她有些感觸,然後她有些恨恨地說:“沒想到他——可惡。”她突變的表情使黎世傑不由覺得有些陌生。
黎世傑想起了陰森的審訊室和可怕的電刑,仿佛聞見了惡心的血腥味,突然感覺很不舒服,甚至有些窒息。他說:“這是你們的事,但我想,你們出的問題和他可惡不可惡沒有什麼關係。”
“我不想和你爭辯,他已經做了他應當做的事,大部分人什麼都沒有做。”黎世傑截斷了周楓想要說出口的話。
“可是——”
“可是可是,沒有什麼可是,這是戰爭,他用性命作出了選擇,現在正在為這個選擇付出代價,就這麼簡單。你們應當避免這種事情發生,而不是事情發生後指責他可惡,我受夠了你的這些可是。”黎世傑突然激動起來,他的語氣不自覺地變高,激動的情緒激發了傷口的痛感,他全身開始發抖,咖啡館的其他人被驚動了,大家默默地看著他。
周楓吃驚了,她完全沒有想到他會對此事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局麵。
侍者快速過來,低聲問:“先生,需要幫忙嗎?”
“對不起。”黎世傑恢複了平靜,“我沒事。”他禮貌地對侍者說,等侍者離開後,他繼續對周楓說:“你們不能心存僥幸,你們不能指望一個審訊室裏的孤立無助的人能保守秘密。”
“我們從不心存僥幸。”周楓鎮定地說,“也不會原諒背叛者。”
兩人對視了一會,黎世傑想說什麼,但胸口一陣劇痛襲來,他頭上冒出細細的汗水,低聲呻吟了兩聲。
“怎麼了?”周楓急切地問,下意識地一把握住了黎世傑的手,手心濕漉漉的,滿是汗水。
“煙。”黎世傑指了指桌子上的煙盒,費力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