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午後。
大風驟起,整個早上壓在頭頂的厚重烏雲終於化作暴雨,劈裏啪啦如注傾泄,眨眼間,連綿成幕,天地間陡然變得蒼茫一片。
白溝河南岸本不好走。
自打石敬瑭割讓燕雲諸州,農耕社會麵對遊牧民族的鐵騎再無險可守,尤其是山前河北東西路,一馬平川之下騎兵兵鋒再無險阻,輕易可直抵黃河,得窺汴梁。
太宗朝始,以時任滄州知州何承矩之策,河北大片良田沃土拋荒,朝廷在白溝河南岸東抵大海,西至廣信、安肅,引水淤地,人為製造一片片深不可涉、淺則不可行舟的塘濼,恃為險固,阻攔胡騎。
話說宋遼靖平百年,白溝河南岸的堤防早已鬆弛敗壞,有些塘濼已被泄去積水,種上了稻穀,河岸邊更是踩出了一條丈餘寬的土路,趙不尤一行沿河西行,勉強足以馳馬。
到得此時,****中,偶有電閃破空,雷鳴轟隆,驚動身下馬兒打起響鼻,惶惶不安。
罵了聲賊老天,李寶吐出一口雨水,催馬跑到趙不尤身側,大聲吼道:“衙內,找個地方避雨罷!”
“好!”
趙不尤抬手指向前方高地,當先向那邊走去。
這處高地應當是當年開挖塘濼堆土而成,占地極廣,密密匝匝長滿了楊樹、榆樹之類高大喬木,儼然一處茂密的森林。
二十多匹駿馬拴在林邊,一群人大多去拾撿、劈砍樹枝,搭建雨棚,趙不尤與陳廣站在一顆大樹之下,望著雨點密密麻麻落在白溝河上,激起水花無數,河岸上的泥水混入河道,汙濁了原本澄澈的河水,浪花奔湧,激流而下。
雨幕延綿,天地間蒼蒼莽莽,看不清白溝河對岸的情形。趙不尤忽而問道:“陳師傅,從此處過河,對岸便是涿州?”
陳廣沉吟片刻,點頭道:“大差不差,渡河北行,新城北,便是涿州。”
年輕時陳廣走南闖北,遼境也曾到過,稍大的城池,則曉得大致方位。他們所在之處,若能渡河,正是離涿州最近的所在。
陳廣默默望向趙不尤,等了許久,卻沒聽到他再說話,像是無意中問了一句。倒是李寶橫三豎四地匆匆撞了回來,自行囊中取出一把牛角弓,張弓拉弦試試,隨後唾罵一聲,又塞回行囊,返身向樹林裏跑去。
“你幹嘛?”趙不尤問道。
李寶停下腳步,抹了一把臉上雨水,伸手比劃道:“林子裏許多野雞野兔,體肥個大,本想打幾隻嚐嚐,直賊娘弓弦沾水,不能用了!俺去下套試試。”
“閑得慌!”
這一路趕得急,吃食上倒從未虧欠,但凡遇見酒肆,熟肉熟食隻會被一掃而空,如今行囊裏尚有幾十斤熟羊肉吃不完,何須他去打獵?
況且大雨如注,撿柴生火煞是困難,他竟然還有閑心想吃野味……
眼瞅李寶肥大的身軀再次鑽入樹林,趙不尤扭頭過來,發現陳廣皺眉凝視河岸,許久不動,他也順著對方目光望去,除卻雨幕,卻什麼也看不到。
“何事?”趙不尤問道。
“像是馬聲。”陳廣皺眉回應,“雨這麼大,尚有哨探巡視?”
這兩日走在白溝河畔,不止能遇見對岸的遼軍哨探,西軍的踏白也會沿著河岸不停巡查,有時候還會查驗趙不尤等人身份。
陳廣話音剛落,果不其然,雨幕中出現三騎踏白的身影,他們在大雨中艱難催馬前行,不停地左右張望。
“哪路西軍軍紀如此嚴明,暴雨中尚且巡視?”
趙不尤尚自納悶,那三騎踏白卻已勒馬停駐,望向這邊。影影綽綽看不清麵容,想來對方也隻能看到林邊拴著的二十多匹駿馬,以及樹下站著的兩道人影。
如此對望片刻後,對方竟不再向前,拍馬轉身向來處回返,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雨幕之中。
趙不尤若有所思,片刻後,扭頭望向陳廣。
……
同一時刻,沿著白溝河向西,距趙不尤等人十餘裏許,一隊未打旗幟的騎軍正冒雨跋涉。河畔的土路不寬,勉強容得下兩騎並行,於是隊伍拉得極長,在暴雨中像是永遠望不到盡頭。
騎隊靠前處,有並行的兩騎顯得與眾不同。其餘騎士皆身著輕甲,弓刃俱全,宛然臨戰模樣。這兩人卻一人身披全幅黑漆順水山文甲,肩頭的明黃瑞獸張牙舞爪,似要擇人而噬,腰間也隻挎了一把長劍;另一人更隨意,內侍裝扮,白麵無須,疾風驟雨中高筩東坡巾被吹得東倒西歪,以至於他不得不騰出左手死死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