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死就行。”古川本想拍拍黃飛虎的背,卻連手指都已經動彈不得,於是放鬆身體,準備閉目。
黃飛虎看著周遭死傷的袍澤,眼中有淚光泛起,肩膀有些顫抖。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袍澤死去,但卻是最殘酷、也最讓他難以承受的一次。
有個剛滿十八歲,麵容黝黑卻有一張可愛圓臉的小卒子,因為名字裏有個“貴”字,所以平時被他們戲稱為“小龜”的男孩,臨死時那雙眼睛還是那麼的幹淨而純澈,仿佛如一灘淺水般一眼能看到底。
還有趙五哥、韓老三……
他伸出被海水泡了許久而浮腫發白的手,顫抖著替李貴合上了眼。
“好好活著,替小龜、趙五他們活下去。”古川緩緩閉上雙眼。“多殺幾個夷人,就當是替他們殺的了。”
黃飛虎沒能忍住眸中的淚光,抽了抽鼻子,幸好暴脾氣的旅帥已經開始休息,不然又要罵這些新入營的卒子就是嬌氣,怎麼跟個小娘皮似的。
而那個在他第一天入營、第一次殺人、第一次見到同袍死去後,比他年幼但是一直以老大哥身份自居,反過來安慰他的小李貴已經不在了。
很多人都不在了。
他的神思一經鬆懈,這一夜間損耗太多法力的疲倦,流了太多血的空虛,終於讓黃飛虎支撐不住。
臨暈死過去前,他朦朧中聽到了一陣整齊的馬蹄聲。
想來是援軍到了。
甲胄淩亂沾血,顯然是經曆了一番苦戰,但是營旗飄揚,馬蹄聲也十分整齊的幾隊士卒策馬前來。
見到滿地屍骸與身受重傷的剩餘士卒,為首的將領一揮馬鞭,立馬有隨軍的大夫上前救治。
他麵容沉肅,翻身下馬,身後除了被抬在擔架上不能動彈的士卒之外的所有人,哪怕是缺了一臂傷口還在洇血的傷員,他們都隨著長官的動作一同整齊下馬。
然後摘下頭盔放到胸前,海風吹起了盔頂被鮮血染紅的白纓,喝一聲:“祭!”
將士們站得筆直的身軀緩緩躬下,麵朝死去的袍澤,麵朝大海、麵朝朝陽。
東伯侯薑桓楚大營中,他看著手中從東海各營中傳來的戰報,看到一份,便抬手放出一道火光燒去一份。
一向養氣極好的他一隻手輕輕捋著被朝野上下稱道的三尺長髯,背起一隻手看向那副掛在麵前的東海布防圖。
昨夜東夷人的偷襲讓軍中損失慘重,最精銳的營部除了海沙營以外,從旅帥到小卒,近乎全軍覆沒。
雖然將士們勇猛作戰,東夷人付出了兩倍甚至三倍的代價,但這依然是老成持重的薑桓楚無法接受的結果。
然而這場戰役本身就疑點重重,最關鍵的問題不在於狂風暴雨下敵人是怎麼穿透重重怒濤來到海岸線上,自己就是大乘境武夫,女兒更是隨陛下拜入神秘的“巫先生”座下的薑桓楚自然知道花費極大的代價之後,東夷的修道者是勉強可以做到這一點的。
雖然中途會死去很多東夷士卒,但終究能到達海岸。
最關鍵的點在於,東夷人怎麼能精確地知道自己麾下各個營部的位置的?
如果不是有萬全的把握,他們再大膽,又怎麼敢在如此惡劣的天氣向鎮東軍發起偷襲?
他們就不怕付出如此大的代價之後撲了個空,整件事成了一個笑話?
要知道建立在海邊的軍營本就與陸地不同,經常會隨著海洋的潮起潮落而改變位置。
而這些營部的位置調換,是由他直接作出部署,然後交到各營旅帥手中,是軍中最高層級的機密。
薑桓楚長眸眯了眯,緩緩開口,看著布防圖的視線沒有轉動,因為他知道自己說出的話一定會被那個習慣性地站在營帳角落陰影處的人聽到,因為他已經做了很多年自己的貼身親衛。
“我撿到你的時候你剛六歲,你跟在我身邊三十年,我教你讀書習字,教你排兵布陣,甚至教你修行,可有對不起你的地方?”薑桓楚的聲音一如往常那樣威嚴而極有壓迫力,卻帶了一絲怎麼也掩飾不去的倦意。
那個站在陰影中的男子聲音有些悲傷。
“不曾。”
“那麼理由?”
“那時雖然很小,但已經知道了來處。”
薑桓楚心中的猜想得到驗證,挺拔如鬆的背影似乎瞬間蒼老了很多,變得有些佝僂。
“薑帥,抱歉。”
一道雪亮的刀光從薑桓楚背後亮起,血如泉湧。
那個站在薑桓楚身後陰影中三十年的男人就此死去。
神情滿是解脫。
一如薑桓楚三十年前還是鎮東軍軍帥時,在風雪裏撿到剛滿六歲的他,他凍得發紫的小臉上有雙解脫而放鬆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