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一座老舊的庭院度過的。

院子裏有一棵瘦高的柿子樹,在我漫長且枯燥的幼年歲月裏,柿子樹在陰鬱氣氛中寂靜生長,枝杈在春天鑽出幼嫩的新葉,在夏天就變得宛如雲層般的疊淨蓊鬱。它的身上散發出瘋狂且旺盛的生命力,然而,除了我沒有人會再被它吸引,因為它和我一樣都被人遺忘了。

我七歲以後,一直沉迷於一種將蝸牛碾碎再埋起來的遊戲,這個遊戲整整持續了三年,直到我十歲那年才徹底結束。當我再重新回到這座庭院的時候,我常常會望著庭院埋滿蝸牛屍體的西南角發呆,我不明白為什麼年幼的我會熱愛一項那麼無趣且殘忍的遊戲。

我十一歲的時候,腿上長了一個很大的膿包,這個膿包讓我行走困難,每走一步都被大腿內側的肌肉摩挲的火辣疼痛。終於有一天,我在院子裏摔倒了,膿包內感染崩壞的組織和泥土摩擦帶來的痛感讓我失聲痛哭,那時候我媽媽在睡午覺,她被我的哭聲吵醒,隔著窗子對我破口大罵,我怯懦的忍痛閉上了嘴。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我大概正站在一場沙塵暴中,為了擺脫它的控製,我想變成一粒沙,可我用盡所有努力,還是隻能站在風眼當中,沙粒之外。時間摧枯拉朽般的朝我砸下,我隻能選擇被風暴送往既定的未來。

不過,也不是全然沒有美好的時光。

我的童年裏有一條細細的長河,它蜿蜒曲折的從院子後麵不遠處流過。在天氣清朗時,它會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出粼粼的細光。我會在冬天的時候偷偷溜到上麵去滑冰,在凜冽而幹燥的北風中單手捂嘴偷偷露出得意的笑。

我從來沒有想過河麵上的冰有沒有凍結實,亦沒有想過如果我不小心掉進冰麵的冰窟窿裏會發生什麼。我在冰麵上滑翔的時候,覺得自己像是一隻健美的海鷗,風吹著我白色的羽毛,自由像是翅膀,帶我飛向廣闊的天空。

河已幹涸,我卻早已將其銘記於心。

我就這樣有驚無險的長大了,並且在日後將那段靜默無聲的歲月遠遠的拋到腦後,直到我姐姐的突然死亡。我和姐姐的感情並不深,她從小就是家長眼裏的“別人家的孩子”,聰明、漂亮,自信、高傲。我在她的光環之下如同一隻四處逃竄的老鼠,隻敢低著頭灰溜溜地緊挨著牆角踱步,尤其是每次考試我拿著不滿六十分的卷子回家找爸媽簽字的時候,我的自卑、彷徨和難堪都會無所遁形。

姐姐在她21歲那一年患上了雙向情感障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躁鬱症,據說這個病很嚴重,幾乎可以和精神分裂症相並列。正在讀大三的她不得不休學,然後獨自一人回到了她剛離開一年的庭院裏——我們是在姐姐二十歲的時候搬走的,那時候我正好十五歲。

姐姐離開的那天,我跟在她身後送她下樓,她拖著大大的行李箱,背影單薄而消瘦。那是一個夜晚,路燈灑下淡淡的冷光,姐姐沒有回頭,她仿若變成一隻提線木偶,拉著箱子坐上了路邊的出租車,然後消失在了都市夜晚五彩的霓虹和喧囂裏。

她走進了自己的風暴之中,從此被塵土和霧靄淹沒。我看著她的離去,好像丟失了一件什麼珍貴的東西一樣,悲傷而又悵然若失。

姐姐獨自一人在庭院裏生活了十年。

十年,若你問我十年到底有多長,我無法回答。當我終於長到二十五歲的時候,當我驚聞姐姐去世的時候,我才恍然,原來十年不過大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