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和奶奶的積怨很深。深到奶奶偏癱到了床上,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娘通常都是一邊罵一邊給奶奶擦下身,擦完以後接著罵,可以兩個小時不帶喘氣的。
後來奶奶去世了,娘也拒絕為奶奶披麻戴孝。氣得爹和娘吵了好幾次,把娘揍得鼻青眼腫。
娘說:“還披麻戴孝,讓我給她當孝子賢孫?我呸!老不死的,想得美!她也不想想以前是怎麼對我的,現在還想我給她戴孝?”
盼睇表示對娘和奶奶的過往很感興趣。
於是娘找了個時間,邊搓麵團邊給盼睇講述以往的恩怨。
“你要記住,我給了你兩條命。”
盼睇咂舌:“為什麼是兩條?難道你生我生到一半的時候還塞回去了?”
娘的手在麵團裏打轉。麵粉沾了水,變成了一團團的漿糊。為了更好地揉捏這些麵團,娘往手上倒了一些油。左右一揉搓,麵粉便不再沾手。娘的手重獲自由,開始捶打麵團。
“都怪你奶奶!”娘將麵團撕成兩半,仿佛將一個人開膛剖腹,然後拿起其中的一部分,狠狠地砸在案板上,“她知道我生了你——一個女仔,千方百計的不讓我好過!別的孕婦生了孩子,上燉豬蹄下頓魚湯。到了我這裏,頓頓都是剩飯,還都是餿掉的!”
上下兩排牙齒摩擦到了一起,在空氣裏咯吱作響,“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上頓是臭掉的糊糊,下頓是餿掉的菜葉,豬都吃的比我好!那個老婆子心腸惡啊——她知道產婆子不能吹風,於是在大冷天的故意開窗戶!我關一次,她開一次,關一次開一次。到了半夜,我用筷子把窗戶插住,睡的正香,就被風給吹醒了。一看,她把我的筷子拔掉了,把門窗都大敞開!我凍著沒什麼,但是你——那個時候才一個多月啊,你躺在搖籃裏,身上的小被子也被人掀掉了!”娘的額頭青筋暴現,層層疊疊的皺紋罩著層層疊疊的黃斑,“我現在這個偏頭痛,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
盼睇的眼在娘的臉上看了好一會兒,才問:“我爹呢?奶奶這樣欺負你,他就不幫你出頭?”
娘狠狠地一拳揍在麵團上:“提起他我就來氣!從我生了孩子以後,他就不著家了,把我和那個老巫婆留在一起。他在外麵吃喝玩樂,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和我打架!”
“為什麼打架?”
“他聽了老巫婆的攛掇!老巫婆說我懶,說我饞,說我怎麼怎麼給她氣受!你爹聽了,二話沒說就衝過來和我打架。我當時還在坐月子,一點力氣都沒有,他就拖著我的頭發,把我從床上拽起來,拽到地上去,用腳踹。他罵我不是女人,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我和他爭辯,說女人是田,男人是種子。長出來東西的好賴,和田有關,和種子更有關。他這個癩種子長不出好苗,憑什麼全都怪我?”
盼睇瞪大了眼睛,努力消化這個怪異的比喻。
娘說到這裏又委屈的哭了起來。眼淚在黃色的眼珠裏打轉,啪嗒啪嗒的砸在麵團裏。娘伸手去擦眼淚,然後麵粉糊在了臉上。盼睇伸手去幫娘擦,但是卻被娘一把擋住了。
“我最氣的,是你奶那個惡毒的婆子,最後居然對你下手!”
盼睇誠實的回答:“我不記得了。”
“你怎麼可能記得?你那個時候才三個月!其實一早我就猜到你奶要對你下手,但我以為她隻是不喜歡你,所以偷偷地打你兩下,掐你兩把,身上出現一些淤青,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但是後來我才發現,她是想弄死你。一次她趁我不注意,把你放在灶台上。鍋裏有一鍋開水,你就躺在旁邊。她等你翻身,翻到鍋裏自己燙死。可她沒想到你能睡,而且睡著了以後特別乖,根本不會亂動。等我回來以後再廚房找到了你,發現你趴在灶台上,閉著眼,睡得可乖了。”說到最後這一句的時候,娘想摸摸盼睇的頭。但一看到自己手上的麵粉,隻得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