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雨水
誰也沒想到,這紅線紅字紅框子就像方家術士下給老爺子的一道符咒,老莫自此丟了魂兒似的,整日整日歪著腦袋,袖起兩手在街上晃蕩,逡巡著人來過往。人們很快發現,雖然腦袋是歪的,但老爺子的眼睛依然好使,那鷹隼一樣的目光每每盯得小莫脊背發燙,接連幾日過去,小莫簡直連巷子也不敢進了。他把小汽車遠遠停在街口,賊一樣摸進自家門縫,見大院敞著,隻擺一把空椅子,小莫這才放心進屋,娘啊娘啊的叫。老婦人走出來,說下午砍排骨崩了刀刃,前腳剛打發老頭子上街磨刀。小莫喜出望外,拽上親娘就出門。他娘心裏頭還惦記著灶上的晚飯,坐在轎車裏幹著急。小莫張牙舞爪四處打電話,轉眼工夫,浩浩蕩蕩的鋼鐵車隊開進巷子,這裏麵有生著長爪子的挖掘機,有長著大鋼牙的大鏟車,還有蛤蟆一樣呱呱呱叫的解放牌大貨車。引擎轟轟,黑煙滾滾,不多時這些鐵疙瘩就把家門口圍個嚴實。老娘雲裏霧裏搞不清楚,小莫直說:
“明兒就接您和我爹住大樓房,高樓房!”
隨著小莫一聲令下,拆遷隊的頭子得了聖旨似的:他轟第一腳油門,緊接著十多台鋼鐵怪物舉鼇碰鉗,仿佛已經準備好肢解豐盛的午餐。
老娘親到底是明白過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個兒生自個兒養的兒子怎麼就拆起了祖房!巨大的悲哀挾持了她,她幹枯的巴掌如同篾條抽打在小莫臉上,巷道裏的精鋼爪牙齊心協力,隻用一個回合就掀掉半邊樓頂。
小莫就是這時候與父親重逢的,他看見老莫從街上回來,老爺子惡狠狠瞅了一眼小轎車,緊接著衝向前去!誰也不知道老莫是什麼時候來了精神回了魂兒,當他立在碩大而佝僂的挖掘機跟前,我們知道三十年前縣汽配廠的鉗工一把手,車間頂梁柱又回來了!他拎著剛過打磨鋒利的菜刀,瞅準機械臂上的液壓動力管砍下去。嘭嘭兩聲悶響,液壓油射出六九米開外,沒有了動力支撐,挖掘機就像掰掉大螯的螃蟹,立即鬆了爪牙,整條懸臂緩慢地降下來。於是老莫兩手鉗住大挖鬥的鐵門牙,蕩起身姿,像一隻老猿攀上駕駛樓。光頭司機看見有人爬上來,當下慌了神,操縱杆不聽使喚,苟延殘喘的鋼鐵臂膀像是染了虱子,瑟瑟發抖。小莫遠遠躲在小轎車裏頭,隻看見兩台機器瘋狗似的聒噪:挖掘機揮動鋼齒咬進鏟鬥車的肚子,瘋狂向同伴發起進攻。鏟鬥車上的禿瓢司機在劇烈撞擊下暈頭轉向,隻能伸出脖頸衝著挖掘機駕駛樓口大罵。他當然不知道,這時候另一個光頭司機已經挨了老莫狠狠一拳,現正賴在地上”驢打滾兒”。
鏟鬥車覺著不妙,掛上倒車檔位預備逃跑。老莫眼疾手快,立即轟響馬力,拚著最後一腳油門把吊臂舉起來。挖掘機的屁股接連噴出黑煙,於是那頭的鏟鬥車後橋就被撬起來——大街上翹腿撒尿的小狗就是這模樣——鏟車司機慌了神兒,屁滾尿流鑽出機艙。車子還掛著檔位,殘餘的馬力驅動兩隻後輪懸在空中瘋狂旋轉,兩台機器吭哧吭哧,瀕臨崩潰。刺鼻的柴油餘燼一直飄到小轎車的位置,黑色彌漫街道。小莫奔跑在轟響之中,無論如何也找不見老爹的影子,滾燙的風攜裹著厚重的柴油餘燼,小莫隻能夠聽見鋼鐵碰撞的聲音,他們互相撕咬,吱吱呦呦在叫,仿佛骨骼折斷,血脈崩裂,這是兩隻鐵獸的哀鳴,死亡的征兆!
結束了,小莫終於聽到巨獸倒地的沉重回響。濃煙散去,兩個鐵畜生倒在地上。挖掘機的爪子支離破碎,整個身體被細長吊臂支在空中。大鏟車掙脫同伴的攻擊,屁股掛在拆遷留下的廢墟上,車門打開,那個禿腦袋醉醺醺地跌下來。小莫看見了父親,他的前額掛些血跡,他爬上挖掘機的屍體,抄手而立。小莫並不知道什麼時候母親已經站到身後,此刻,她和小莫瞧著同一個男人,她說:
“老東西,咱回自家。”
老兩口蹣跚而行,小莫卻怎麼著也邁不出步子跟上去了,他木訥呆在原地,目送兩位老人遠去,他們將要回到那座破落的老房子,回到被掀掉屋頂的斷壁殘垣,回到尚且還被稱之為”家”的地方。小莫忽而想起老母親說的,他不清楚鍋裏的飯是否已經煮熟,老爹新磨的菜刀遺失何處,今晚會不會下雨.....這一切壓迫著他,這一切隻給他留下逃跑這一條路。
小莫狼狽鑽進轎車,感覺整個腦袋嗡嗡響,感覺車廂裏全都灌滿了可燃氣。他像一隻暴露身份的臭蟲,他像一個屁滾尿流的叛徒。他像一個慘遭示眾的盜賊,躲在街口,甚至不敢探頭看一眼自家破敗的房屋。他把車子停在自己的售樓處,癱瘓似的等待手表將這一天殘餘的時間花光。不知過了多久,衣衫單薄的售樓小姐哆哆嗦嗦拍打車窗。小莫隔著玻璃完全聽不見她的嘟囔,卻順著指引看見售樓處已經貼上新鮮的封條。下車湊近了看,封條上紅彤彤兩個城建局的公章!刹那間,小莫發現自己的整個身體已經瀕臨膨脹的極限,進而預感這一整個糟糕的黃昏也馬上就要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