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帶走聲音,吹落很多葉子。我找累了。
有時我找秘密,有時我讀故事,周末午後三小時,我背到過一個英語單詞,“bonus”,獎勵,這就是了。我無法通過這些暖洋洋的金色回憶——它們獨立、沒有時序——連綴起家庭生活的內部裂痕:在母親麵前,父親的那種沉默寡言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帶有一種壓抑的味道了?我察覺得很遲,三個人共處一室的時間其實不多,等我反應過來,這已經是現實斬釘截鐵的一部分。
有時周末的上午,或者爸爸難得的休班,他喜歡拉我去圖書館,有三路公交車可以去往我們的目的地,分別停在距離相近的車站,爸爸讓我選,這使我感到大權在握,像什麼轉盤遊戲的東道主。如果恰好我們趕到的時候車就駛來,我便仰起麵孔宣告勝利,獎品是下車以後步行到圖書館途中,父親買給的棒冰或烤地瓜,冬天和夏天,我在圖書館的台階上狼吞虎咽下最後一口,仿佛為進入一個童話集會而節縮時間。爸爸擦掉我嘴邊的渣沫,牽起我的手。兒童館擺著一圈半新不舊的布麵沙發,上麵隔三差五地排著可以說是奇形怪狀的孩子,他們發明許多看書的姿勢,有的跪在地上,靠沙發撐起胸脯、托住胳膊肘,有的倒躺,雙腿順著沙發背垂直起來,小孩的皮膚有一種鹹味,我記得。某次我亦學習倒掛金鍾的姿態,卻直直栽在一個男孩的身上,父親放下手裏的《東史郎日記》,趕忙跑來:沒事吧,小心著點啊……那時我有一種被什麼人許諾過了的默契——他好像總會在我的“危機關頭”前前後後出現。確定他的女兒隻是額頭有點鈍痛,他才審慎地端起大部頭,坐在我旁邊。
他決意這樣陪我。
回家的路上我沒來由地咯咯笑,爸爸問我為什麼,他不理解女孩子,他常常試著理解。
我說,我碰到那些孩子的胳膊和腿了。
爸爸想了一會兒,明白了,揉揉我的腦袋,說你們現在的小孩都是“獨生子女”,“獨生子女”春萼懂不懂,就是沒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小時候天天和你大爺小姑他們胡打亂鬧的。
“那媽媽也是’獨生子女’。”
父親頓了頓,說是啊,在我們那個年代,這可不多見,所以,媽媽才交那麼多朋友。以後你在班裏應該再外向一點,也多交幾個朋友……
回到家裏,母親剛剛送完一波她的“姐妹”,阿姨們留下了給我的小禮物,母親指指堆在茶幾上的巧克力,說,可以吃,但不能一口氣吃太多。說完她看著我,眼神中有一種滿足的疲憊,我點點頭,感受到世界上有兩種爭取的方式,烤地瓜和巧克力。
說來母親的那種黯然自足的神情,是從姥姥那裏沿繼的。我會觀察大人,用自己的度量衡默默標注。姥姥姥爺身體健朗,隻有逢年過節時我們載著各色禮品去探望,而姥姥家早已遷到城裏,有時一路順風,開車並不消半小時——“妮兒你常來啊,半個鍾頭也用不了,知道你工作忙……”姥姥的叨念,都是在熱絡的飯桌上不失時機地說出來的,從不唐突,從不讓人羞慚,母親給自己滿上葡萄酒,依次倒給姥姥、姥爺和爸爸,我舉起果汁飲料,蓄勢待發。像某種再組家庭,爸爸,媽媽,女兒,女婿,外孫女,一家人,我們這個小分子出現在姥姥的門口,等待彙聚成一個大分子——語文我學得最好,理科卻也不差——開門前,姥姥喊著“來了來了”,把防盜保險擰下來,速速將門拉開,姥姥臉上有一種延後於年齡的、仿佛是隨時準備著迎接挑戰的意味,而每每姥姥送我們離開,我相信那恬笑是一種愉快的、完成任務的表情。
用窗明幾淨的客廳安置親朋、用三寸不爛之舌把鄰裏間哭哭啼啼的兒媳和悶聲的婆婆哄得頷首、用開懷的笑容迎接她的唯一的孫輩——我,這些都屬姥姥“打點周到”的快樂,但是一個凡人的生活,總有點“別的什麼”,這是我推己及人明白的事情。有一年冬天,我曾寄居在還在鄉下的姥姥家,她帶我去“坡上”,清除一些依稀是雜草的東西。我躍躍欲試,但姥姥揮揮手,自己不緊不慢地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