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抱臂又問鄧瑛,“除了這件事呢,沒有別的話了?”
“沒有。”
他聲音很淡,有疏離的意思,鄭月嘉領了他這份意,點頭道:
“行,那我走了。”
話冷了,意思也就淡了。
鄭月嘉走後,廡房的門戶被嚴實地鎖死,裏麵留了個不太燒得暖的碳火爐子。火星子零零散散地跳到鄧瑛的腳邊,鄧瑛蹲下身,靠著火爐慢慢地脫下自己的鞋襪,安靜地坐了很久。
張胡子還沒有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鄭月嘉的安排,想要再多給他些時間。
如果是,那真的有些多此一舉。
炭火逐漸燒完了。
鄧瑛終於站起來,轉身半跪在木方榻上,用手指掀開一點點的窗紙。
他也沒有別的目的,就想看一眼外麵的人或者物。
以前他沒有起心倚靠過任何人,包括父兄和摯友,但此時卻想要肢體的接觸,隔著囚衣也好,如果可以,最好身上要比他溫暖那麼一點。
此時外麵有人嗎?
倒是有。
楊婉就捏著小冊子坐在刑房後麵的石頭台階上。
屋簷上在滑雪,偶爾一兩抔落下來砸在她腳邊。
要說受驚到到不至於,但看著也冷。她不自覺地抱緊雙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沉默地摳著小冊子的邊角,眼皮很沉,卻沒有睡意。
昨晚她睡在鄧瑛麵前,睡得也並不好。
大半夜的時候醒了,睜開眼發現鄧瑛抬頭望著窗上的雪影,好像一直沒睡。
夜裏無光,但他眼睛裏有一泓粼粼泛光的泉。哪怕他自己穿得很單薄,身子看起來冷得發僵,可那份在受刑前夜,仍然能安坐於牆角的平靜,卻令楊婉覺得有些溫暖。
入人世,雖重傷而不嫉。
鄧瑛的這種人性,在二十一世紀能治愈很多人大半個人生。
以前為了知道鄧瑛受刑前後的事,楊婉之前幾乎翻遍了X京的幾座圖書館,也沒有找到靠譜的相關文獻。
但卻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資料散落在晚明和清朝的文人私集中。
比如清朝的一個不那麼正經的文人,就在他自己的私集裏杜撰過這麼一段。
他說鄧瑛受刑後把自己的“寶貝”藏在一隻小陶罐裏,一直帶在身上,後來他做了東廠提督,在城裏置辦了大宅,就把陶罐埋在外宅正堂前的一顆榆樹根下,命人每日給酒壇澆水,據說,這叫“種根兒”。種根的時候心虔誠,沒準兒躲過內宮刷茬,那底下還能長出來。可惜後來,鄧瑛獲罪受死,激憤的東林黨青年把那酒壇子挖了出來砸開,掏出裏麵的腐物燒成了炭。
楊婉看到這裏,就果斷棄掉了那個清朝文人所有的資料。
做曆史研究,別說立場,最好連性格都不要有。
那人是有多扭曲才能編出鄧瑛“種根兒”這種沒腦子的事。
楊婉扒鄧瑛扒到最後,是完全不能接受任何明史研究者,出於任何目的,對鄧瑛進行人身羞辱的。而最能夠對抗這些亂七八糟的記述的東西,莫過於真正的一手資料。
有什麼比身在當時,親眼所見更直接的資料了呢?
楊婉心裏什麼都明白,但怎麼說呢?
文獻裏的那個人是死人,和活人之間沒有邊界。他們沒有隱私,已經熄滅了的人生就是拿給後人來窺探的。但是活在楊婉眼前的這個鄧瑛不一樣。
他不是燒不起來的炭火堆,不需要複燃。
楊婉覺得,至少在這個時空裏,他除了是自己的研究對象之外,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們是平等的。
算了。
她最終決定不要這個一手資料,站起來拍掉頭發上的雪沫子,但仍然有點不甘心,回頭又朝布滿黑苔的牆壁看了一眼。
算了。
她又把這兩個字默念了一遍。
等他好一點了再說吧,反正這一趴……也不是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