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鶴芙蓉 四(3 / 3)

他想把窗戶推開,但手臂沒有力氣,隻能攀著窗沿,試圖抵開窗銷。

“這會兒還吹不得風。”

聲音是從床頭傳來的,伴著稀裏嘩啦的撩水聲,接著又是走動時,衣料摩挲的聲音。

鄧瑛勉強仰起脖子看向床頭。

床頭的木機上點著一盞燈,有人正在彎著腰在水盆裏淘帕子。

“楊……婉?”

燈下的人一怔,忙抬起頭。

鄧瑛開口對她說話,這還是頭一次。

“嗯,又是我。”

她撩開額前的亂發,自嘲地一笑。

“你是不是看見我就不自在。”

說著抹了一把臉上濺到的水,疊好擰幹地帕子朝鄧瑛走去。

“別過來。”

說話的時候,他身子突然繃得很緊,脖頸上青經突起,不知道是痛的還是熱的,汗滲得滿身都是。

如果說之前在倉房裏他還能冷靜地回避楊婉,那麼現在他連回避的資格都沒有。

“沒那個意思。”她一邊說,一邊將帕子蓋在他的額頭上。

之後就貓下身背對著鄧瑛坐下,拿鐵鍬子翻挑炭火爐子,“無意冒犯你。我這麼坐著,沒事不會轉過來。”

鄧瑛撐起身子朝自己的下身看了一眼。他的傷處橫蓋一塊白棉布,除此之外,周身再也沒有任何遮蔽,身體的殘破和裸露帶來的絕望,令他柔韌的精神壁壘破開了一個洞,大有傾覆的勢頭。有那麼一瞬間,他腦子裏居然閃過了“死”這個字。

然後就在這個時候,楊婉忽然又開了口。

“還冷不冷啊,外麵堆了好多炭,要不我再去抱點進來。”

她的手伸在火堆前麵,纖細好看。

頭發被火苗兒烘得又蓬又亂,鬆垮垮地堆在肩膀上,肩背裸露的皮膚白淨無暇。在此時看到女人的皮膚,鄧瑛忽然覺得,自己刑前想要的肢體接觸,現下想來竟然是如此的卑劣不堪。

“出去。”

他隻能說這兩個字,但他有他堅持的修養,即便在羞恨相加的情境之下,聲音也不冷酷,甚至不算疏離,隻是想把眼前的這個女人和自己的狼狽剝離開而已。

楊婉並不意外,她抬起一隻手撐著下巴,看著地上的影子笑著說道:

“別趕我走吧,我本來都決定了,不在這個時候來找你,但剛我沒忍住過來看了一眼,你……”

她想說鄧瑛太慘了,但又覺得此時給他同情即是在侮辱他,便清嗓掩飾,“我自己太冷了,見你這裏有炭爐子,就進來烤烤。”

“……”

床板響了一聲,鄧瑛的手掌一下子沒撐住搭到了地上,碰到了楊婉的背。

楊婉隻是往邊上看了一眼,並沒有回頭,反手握著他的手腕,將背後的手臂撈了上去,“別一下一下地撐起來看,你現在不是刑部的囚犯,門沒鎖,他們隻是不敢進來管你。”

鄧瑛按住被他捏過的手腕,側臉看著楊婉的背影。

“你怎麼知道。”

楊婉笑笑,“哎,貞寧十二年嘛,姓鄧就是罪,沾了你就得見錦衣衛,連楊倫都知道避,誰還不知道躲。”

這就說得比很多人都要透了。

“那你不怕嗎?”

“我?”

她說著笑笑,伸手去揉了揉肩膀,過後繼續翻腳邊的炭火,偶爾吸吸鼻子,肩背也跟著一聳一聳。儀態絕對算不上優雅,不過很自然,自然到讓人幾乎忘了她坐在一個宦官的刑房裏。

“別想太多。”

她如是說,聽起來好像沒什麼刻意的情緒,但鄧瑛居然想再聽一遍。

“你說什麼。”

他刻意地問。

“我說,別想太多,雖然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但也不是人人都想趁著你不好的時候踩上一腳。你人太溫和了,我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