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三:遊園驚夢(3 / 3)

徐誌安來接她,眼前一亮,一個勁兒地誇她好看。

他每誇讚一句,她就難過一分。

他們打車到了歡樂穀時,其他人都已經在門口集合了,她從遠處走過去,忽然覺得自己連走路的姿態都很別扭。

今除了陳曉森和徐誌安,還有同宿舍的老五、老六和他們的女朋友,以及盛淮南。

昨,徐誌安的學生證被老師抽走的時候,她極為留心地看了一眼,連“盛淮南”那麼的三個字都看清楚了。

“人齊了就趕緊進去吧,”盛淮南笑著招呼他們倆,“今遊人多,大家要注意,不要走散了,請時刻圍繞在我這個電燈泡周圍。”

大家嘻嘻哈哈地跟著他朝檢票口走了過去。徐誌安拉起陳曉森的手,她微微掙脫了一下,像是一種本能。

罪惡的本能。

一路走馬觀花,她的沉默在熱鬧的環境和活潑的同行者們的掩護下,顯得並不突兀。徐誌安隻是牽著她,並沒勉強她參與大家的聊,自己倒得很歡。

陳曉森偶爾抬頭看看徐誌安興奮的樣子,對比昨的沉默尷尬,感到了一絲愧疚。

他喜歡她。她卻讓他很難過。

陳曉森從昨到現在都還沒跟徐誌安聊起過昨看到的同宿舍的同學,也沒問過他們誰是誰——原本遊覽的路上有些沉悶,這是絕佳的話題,可以不費神地讓徐誌安一個個地給她介紹,講講宿舍裏的事情……可是她沒問,沒有側麵打聽,哪怕是一句話。

動機不純的事情,她不想做。一想到徐誌安可能會盡心盡力地給她詳盡介紹,並以此逗她開心,她就罪惡感滔。

老五、老六的女友都打扮得很花哨,把陳曉森襯托得很樸素。排隊買票,入場,商量先去哪個項目排隊……單身一人的盛淮南扮演著協調指揮者的角色,但是並沒有獨斷的感覺,始終是商量的語氣和態度,但出來的話自然讓別人覺得不需要操心,由他決定就好。笑眯眯的表情充滿親和力,但是隻有陳曉森發現,他總是和他們站得有一定距離,仿佛不是一個集體內的——或者,周圍的一切,熾烈的陽光,熙熙攘攘的遊人,假山,水池,飄過的歡呼聲尖叫聲……也包括他們六個,通通都成了盛淮南的背景色。

“花癡了嗎?”她自嘲道。

一個幹淨、好看、舉止文雅的白襯衫少年而已。

可是他身上有種強烈的存在感,和陳曉森平淡、懶散的人生完全不同的存在感,讓她無法不全神貫注地追隨著。

她不是沒有遇見過帥氣的男生,自己在大學裏也會被室友拖去運動場或食堂偷看財會係的校草,臥談的時候聽著她們的評論,用各種動漫詞彙來給各位帥哥歸類:溫柔眼鏡係、冰山腹黑係……可是她懶洋洋的心,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震動;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學生會裏看起來忙碌充實、神色匆匆的幹部,能夠把一群人指使得團團轉……然而,她也不曾羨慕或者欽佩過。

她要是向往成為那樣的人,現在也不會這麼心甘情願地安於平庸。

然而此刻,陳曉森才知道,她能夠安於混沌的平庸,隻不過是因為光芒的誘惑力還不夠大。

被蠱惑,隻要瞬間就夠了。

目光黏著,然後就這樣瞎了眼。

很久之後回想起那個短暫的上午,陳曉森始終覺得,那些瞬間充滿身體卻又壓抑不發的情緒——卑微,豔羨,悸動,欣喜,無望……仿佛無窮的動力。她不再覺得無所謂,而是一下子明白了,那些在她自己的室友身上出現過的、被她在心裏冷笑著評價為肉麻白癡十三點的情懷和動作,原來並不是真的那麼肉麻白癡十三點。

“那個盛淮南,好像挺大氣的,蠻喜歡出頭組織的。”

她學會了旁敲側擊。

“啊?校草?別鬧了,我們學校有的是比他好看的。”

她也學會了欲蓋彌彰。

憋了半,好奇心還是淹沒了良心。

她輕聲地問著徐誌安,偶爾提及一兩句盛淮南,夾在對老五、老六和女友們的大篇幅八卦中,夾雜在“太空飛船好幼稚啊”“喂,這個項目很可愛”當中,包裹得很安全、很隱蔽,可還是在問出口的時候,喉嚨微澀。

知道她頭暈,不想坐海盜船,徐誌安也堅持要留在下麵陪她,最終還是被她推了上去。

“隻有三分鍾,不用陪我,好不容易排了這麼長時間的隊,趕緊上去!”

他傻笑著,在一片“你看,嫂子多疼你”的笑鬧聲中,坐進了椅子裏。她返身退出,跑下樓梯,站在下麵等待。

電鈴響起來了,她轉身,看到盛淮南雙手插兜背靠著人工湖的欄杆站著,頭側向湖麵,正失神地望著什麼。她雙手交疊在身前,安靜地立在五步以外,終於可以明目張膽地看他。

背後是海盜船帶來的風聲,女孩子們尖叫的聲音像一陣陣海潮,廣播裏傳來的歡快的音樂,來來往往的行人的笑笑,交織成一片嘈雜的煙雲。一切都是熱鬧的,隻有他們兩個是靜止的,而內心是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陳曉森甚至能看清那層透明的牆。

三分鍾很短,也很長。

就像她見到他,短得隻有兩幕,但也許回味會長過一生。

溫柔的秋風吹亂了她的額發。陳曉森心中一片溫柔。熾烈的陽光透過湖麵折射,在她眼底鋪展出一片明晃晃的無望。

她會記得。

記得自己是怎樣手牽著自己的男友,時刻準備迎接男友的目光,做出快樂的笑容,卻在乘坐每一個遊樂項目的時候想方設法假裝無意中坐到他的身邊。

記得她一上午廢話出奇的多,好像和徐誌安交往一年過的話的總和也沒有這麼多,其實隻是為了隱蔽地夾雜兩句關於他的問題。

記得她一動不動的三分鍾,那麼強烈洶湧的情緒化成了安靜的注視觀望,綿延成了不再見光死、不再混沌消失的自我存在感。

記得,就夠了。她學著他的樣子,雙手插進兜裏,在離他很遠的角落靠著欄杆,直直地望向燦爛耀眼的水麵,直到視線一片模糊。

中午他們一行去“螞蟻王國”的餐廳找位子,她在外麵接了媽媽和姐姐的電話,示意徐誌安他們先進去,不必等她。

她媽媽對於女兒的愛情極為支持——高中同學,知根知底,又是高才生,人又憨厚……盡管還是不放心地囑咐了很多自我保護方麵的事情,不過仍然能從言語中聽出滿溢的喜悅。

陳曉森苦笑,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牽動著嘴角。等電話傳到姐姐手裏,她不再勉強應和。

“怎麼了?”姐姐感覺到了她的異樣。

“姐,如果……如果你找到了一個相親對象,一切都很合適,然後準備結婚了,可是這時候,這時候……”

“怎麼了?”

“這時候,你從初中喜歡到現在的‘仙道彰’突然出現在你的生活裏,然後要帶你私奔,你會不會……”

“嗬嗬,”電話那邊的姐姐了然地笑道,“你又胡思亂想了,我會不會什麼?”

“會不會……會不會……”

“我會。”

“嗯?”

姐姐的聲音柔和而堅定:“我會提起婚紗的裙角,甩掉高跟鞋,頭也不回地跟著‘仙道彰’跑掉。”

頭也不回。

陳曉森心中驀然一片清明。

“遇到‘仙道彰’了?”姐姐的聲音有些許揶揄的味道。

“嗯。”她點頭,毫不遲疑。

“曉森,剛才有句話我沒……

“我知道。這隻是如果。實際上你等了這麼多年,也沒有‘仙道彰’來找你私奔。

“世界上不是沒有‘仙道彰’,隻是他不會拉著我私奔,所以我還是會乖乖地相親,嫁人。”

“可是我不同。”陳曉森突然發現,這是第一次,她大聲地,她是不同的。

重點不在於“仙道彰”會不會在婚禮的時候拉著你去私奔。

重點在於,陳曉森發現,要跟你結婚的人,即使他再好,即使你再惜福,一旦麵對一個假想的“仙道彰”,仍然會堅定地選擇甩掉高跟鞋,跟著這個如果中的人逃向遠方——那麼,無論這個如果是否會成為現實,她都會提起婚紗,大步地衝出祝福籠罩的婚禮現場。

再也不回頭。

她掛斷電話,走進餐廳,那幾個人已經吃完了,盛淮南不在。

他們開玩笑,盛淮南扔下他們六個,領著美女和孩子跑了。

陳曉森同樣微笑。

微笑著在黃昏與大家道別。

微笑著告訴徐誌安“對不起”。

微笑著坐上返程的火車。

當它又一次駛進沉睡和夜色中,陳曉森用外套給自己堆出一個舒服的姿勢,頭靠在玻璃上,漸漸入眠。

少年從床上爬起來,一臉迷茫。他的出現和消失同樣突然,沒有道別,短暫得以至於陳曉森現在竟然有些記不清他那出色的眉眼了。

他隻對她過一句話,他:“你好。”

像一道迅疾的光,晃花了她的眼睛。

然後因此看清了腳下的路。

她要怎樣跟別人解釋,她並不是愛上了另一個人。

隻不過,偶然發現,提起婚紗,光著腳迎著陽光飛奔的感覺,是那麼好。

她會一直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