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ending

夜楓看著她的笑,手指忽然一抖,指間的香煙隨之微動。煙灰像時間的灰燼,忽然簌簌掉落在地,無聲落在草葉之上,又順著那綠色長條滑落到泥土上。

他對她清楚得很。

那樣一個笑,她從未對他展露過。那是她跟蕭桀在一起的時候,才會有的笑容眼前的米筱筱,隻微微笑著。

“對不起,我要回去陪我的丈夫了。”

說著,她朝夜楓禮貌地欠欠身,就回身離去。

在她麵前的,是這幽深大宅中,開敞花園的青草地。被這草地包圍著的房宅中,安詳地躺著她的夫君。

她通過於晴,將蕭桀搬回了這個宅子。一開始不是很順利,但是羽然幫了忙,他說如果不能滿足他姐姐的要求,他就自殺。費爾羅家族的試驗現在離不開他,他一直很聰明。她摩挲著這巨大的冰盒子,臉上的神情帶了落寞和無助。這六年來,她不是沒有迷茫過。失落無助的時候,被思念侵蝕骨髓的時候,亦隻有夜楓在她身邊。

她害怕自己的動搖,害怕自己不夠堅強,害怕自己會有朝一日背叛蕭桀。

她終究隻是一個女人啊。在她躺在沙發上睡著的時候,朦朧中會感到有人用毯子蓋住她膝蓋。她總錯覺那是蕭桀。然而睜眼後,見到的總是夜楓的臉。

“你醒了?”

他隻是淡淡地問。這些年來,他日漸沉穩。看在米筱筱眼中,這樣的夜楓是越發接近蕭桀了。他早已失去那純真的眼眸,再也不會在看她時,讓她想起漫天星鬥。

這六年來,夜楓不再對她糾纏不休,隻是從他看著自己的眼神中,她感受到過去那個少年仍在。她適當地跟他維持著距離,隻是他卻會隔一段時間,便說出隻有夜楓才會說的話,笑著說讓她做自己的妻子,隨即又表示自己隻是在開玩笑。

今天,他如此突如其來地求婚,又是因為什麼?她知道他就要和淺川雪奈離婚,利益聯姻就是這樣,一旦沒有了聯合的價值就會破敗。

隻是他究竟為什麼?是不是他看出了她的什麼,是她自己也不曾發覺的?

米筱筱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草地上,身後忽聽夜楓喊住了自己。

她站定,回頭,卻見夜楓微微一笑。

“剛才逗你玩的。我有東西要給你看。”米筱筱下意識地想拒絕,卻看到夜楓的笑意中,掩不住他的蒼涼。她忽然一陣不忍,嘴上低聲地應著。

“好。”她以為那又是夜楓一時心血來潮的什麼東西,就在這屋子內,卻沒想到,他驅車帶她到海邊。到海邊的時候,又是一個逢魔時刻。

大片大片曙色雲彩擦過車外,流蕩如不安的線條,遠遠看到對岸那邊的鋼架玻璃建築群,竟像是海市蜃樓的奇觀。米筱筱把腦袋抵在車窗上,覺得腦中亂紛紛的,無數影像重疊——第一次坐在他們車上,載重傷的米羽然到醫院;在蕭桀家的浴室裏,看著那兩個陌生而可怕的年輕男子,旁若無人的戲謔她;在這個城市裏的每一處,自己都和他們努力抗爭過,妥協過,開始過新的生活,又被新生活毀滅。

這城市就像一座巨大的水族館,形形色色的人,是一尾尾奇形怪狀的魚。車子接近碼頭,一條白色遊艇在昏暗的暮色中,像棲身機場停機坪上的小飛機。

米筱筱跟著夜楓下了車來,卻見他並不動,隻笑著倚靠在車門上,朝遊艇方向揚了揚下巴。

“去吧。”她狐疑地轉頭看他,卻見夜楓抱著雙臂,一動不動,臉上帶著深深的笑。他笑得如此純真,像是過去那個總是優雅微笑著的偽天使又回來了。他不過是個一心製造驚喜的小男生,隻為博紅顏一笑。

米筱筱回頭看了看夜楓,終於一個人朝遊艇那兒走去。

一步一步,登上去。梯子在自己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此時暮色已經斂起,頭頂是浩瀚的漫漫星夜。在甲板上,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背對著她。對方迎風而立,身上的衣服薄如蟬翼,風鼓入他的衣領和袖口,撲打著他裸露在外的肌膚。

米筱筱忽然感到眼睛有點刺痛。

是因為這片黑色的海,還是海對岸的那片燈光?亦或,內心的傷口被這熟悉的身影所刺中,已結的痂開始剝落?

這城市動蕩不安的光影,模糊一片,像灑落在海麵上的斑駁光羽。這點點光暈所連成的亮色中,那身影慢慢地,慢慢地回過身來,定定地看向米筱筱。

她隻覺得自己無法呼吸。

海風呼呼鼓入自己懷中,幾乎讓她站立不穩。隻聽甲板那邊,那熟悉的人,那久違的聲音微微帶著笑意。

“你站在那裏不冷?”

沒等她反應過來,那雙手已經把她拉到懷裏。她緊緊捉住對方的衣角,把腦袋埋在他胸前,他低下頭微笑著看她。

“蕭桀……”

她聲音顫顫的。是因為夜風太冷,還是太久沒喊過這個名字?

“冷嗎?”

他抱緊了她。她點點頭,又搖搖頭,臉上不知是笑是哭,隻覺得淚水濡濕了一片,打濕了他胸前的衣服。

“已經不冷了。”她抬頭,笑著看他。

“以後也不會冷了。”蕭桀低下腦袋,在她前額上輕輕一吻。

米筱筱的腦袋埋得很低很低,貪婪地呼吸著他身體的味道,一隻手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一隔六年,蕭桀仍停留在二十九歲的模樣,米筱筱不過比他小兩年了。

“我們的孩子……”

蕭桀輕輕吻著她的頭發,邊喃喃地問。

“是雙胞胎,哥哥叫蕭霖,妹妹叫蕭樂。蕭霖很沉穩,跟你很像呢。”

米筱筱微笑著,腦袋仍緊緊抵在他心口上。

“那就好……”

蕭桀淡淡地。他的目光投向遠方,但見碼頭那邊停靠著黑色小車,穿著淺色襯衣的夜楓倚在車前,正看向這邊。兩兄弟的目光隔著一片冰冷的海,在六年後,再度交接。

夜楓看著海上那艘白色的遊艇,漠漠地低頭燃起一支煙。

他不忍再望向那遊艇上的二人,隻看著那孤獨的黑色海水。他盯著那海水,如此如此之久,連手機響起也沒聽到。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低頭,見到手機上顯示的名字是“於晴”。他朝窗外扔掉香煙,接聽著電話那邊傳來的於晴聲音。六年過去了,她的聲音褪去了少女的清澈,也變得沉穩起來。

“他已經醒了。”

夜楓說。伸手在口袋裏又掏出一支香煙,卻發現打火機找不到了。

“那就好。”

於晴言簡意賅。她愈發變得沉默了,這好像是他們共同的命運。他們是昔日的校友,也曾經差點成為一家人——在夜家。如果一切不曾被知道,他還是那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夜楓,蕭桀還是他的哥哥,於晴就會成為他的嫂子,而米筱筱一定會被他娶到手。

“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收買了那個實驗室裏的人,事情不會這樣順利。”夜楓微笑,電話那頭一陣沉靜。許久,於晴的聲音才又響起,帶著疲憊的滄桑。

“我沒有那樣偉大,隻是我明白生活在蝕骨相思裏的滋味,明明近在咫尺卻觸摸不到,我不想讓筱筱再如此飽受煎熬。”

六年過去了。她仍無法忘記米羽然。而米羽然卻已經將她徹底拋出自己的世界。明明每日都會見麵,但米羽然的眼睛裏一點點都沒有她。

他是聰明的,原來很早就知道於晴不過是在利用他。可是他又何嚐不是在利用於晴?他想要蕭桀嚐一嚐不幸福的感覺,想要蕭桀嚐一嚐珍愛的東西被搶走的滋味。隻是他太年少多情,終究也落了一顆心進去。

也是因為他太年少無情,所以當於晴陷落進那段感情而不可自拔,他卻又沒心沒肺的抽身離開,不帶一點點眷戀。

夜楓隻是微笑地聽著,聽著電話那頭,於晴帶著疑惑的說話。

“隻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讓蕭桀醒來?連羽然都不願意,試驗結果明明早就出來……你明明可以一直等下去,等到米筱筱絕望的那天……”

“或者我是瘋了。”

夜楓輕聲失笑。於是於晴不再說話。

兩人禮節性地道再見,各自掛掉電話。

黑色的海水,在夜楓腳底下晃蕩著。被扔掉的香煙兀自燃盡,成為一段長長的,冷冷的灰燼,蜷縮在車門外的灰色地麵上。他對著海,孤獨地微笑著。

“我會讓小樂幸福,也會讓你幸福。”

他臉上掛著笑,眼角卻有淚光。他默默地鑽入車中,無聲地坐了好一會兒,獨自一人抽著煙。

完整地抽完一支煙後,他把腦袋埋在手肘間。

最孤獨的一個姿勢。

隻有那片黑色的、默默晃蕩著的海水,陪伴在他的一側。

車頭的煙灰缸內填塞著長短不一的煙蒂。

夜楓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他隻感到自己的舌頭似乎已經麻起來。他抬頭看向車窗,見遠處海麵上,那艘遊艇仍在黑色的水麵上晃蕩著。他感到雙眼被刺痛一般,隻得別過臉去,發動車子,扭轉方向盤,撲入夜色的另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