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七日
前幾日下了場雨,港口四處泥濘,那人那樣奔來,毫無顧忌的跪在了泥水中,重重落地的雙膝激起泥花四濺,沉悶的聲響驚得鳳知微震了震。
突然便有窒息般的不安從心底泛起,如烏雲般掃蕩了剛才的晴朗,她低頭看著那麵容平凡的男子,從一旁顧南衣的反應上,感覺出這似乎是顧南衣那個組織的人。
四麵無人,她快船日夜疾行而來,當地官府還沒得到消息趕來迎接,遠處士兵在淳於猛的指揮下有序下船,華瓊已經抱著那個孩子遠遠避了開去。
“說吧。”鳳知微深吸一口氣,將那人扶起,淡淡道。
那人神情似有惶愧之色,疾聲道:“請姑娘不要再等候楚王同行,立即隨我等離開!”
“離開?去哪裏?”鳳知微皺起眉。
“屬下等自有安排。”
鳳知微聽見那句屬下,又皺了皺眉。
隨即她淡淡道:“閣下遠來辛苦,前方有當地驛站,我會著人安排你休息,我還要去安排士兵回營事務,不陪了。”
說完轉身便走。
“姑娘!”
鳳知微好像沒聽見。
那人惶然望著她的背影,又望向顧南衣,顧南衣從來是不管這些事的,他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和鳳知微在一起,鳳知微轉身,他也轉身。
那人無奈,衝前一步,張嘴要說,想起離開前總令大人囑咐,又猶豫的停住腳步。
“姑娘雖然為人決斷不失狠辣,但心中其實極重情義,此事始末一旦為她知曉,必將不惜冒險,本來你可以直接聯係宗主讓宗主帶姑娘走,可惜宗主最近似乎已經因姑娘有些改變,隻怕你也不能說動他……但又絕不能讓姑娘再和楚王同行……算了,你事急從權吧……”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灰衣人愣在當地,眼看鳳知微越走越遠,竟然真的不再回頭,心急之下,向前一衝。
“姑娘!”
十二月的南海,到了夜間依舊刺骨的冷,帶著水氣的寒風,比起北方的幹冷烈風還要令人難以抵受,那些似乎凝著冰珠的氣流從馬身上方掠過時,會令人覺得連頭發也將凍起。
清脆的馬鞭揚出去,落下來,頻率極快,連綿成一片密集的光影,可以想見馬上騎士心急如焚,已經顧不得憐惜愛馬。
馬上騎士,是鳳知微。
她快馬前馳,長長烏發在風中扯成烈烈的旗,身後追著顧南衣華瓊等人,不即不離的追著,鳳知微並不回頭,追上追不上,她已不關心。
耳中隻有呼嘯的風聲,落雨般的馬蹄聲,還有那灰衣人萬般無奈下的話語。
“姑娘,前段時間您離京時,京中負責追查前朝遺案的金羽衛已經將目標轉向了您,總令大人為此留在帝京主持大局不敢離開,誰知你一場重病,總令不得不離京赴南海,便在此時出了些變故,現在我們的暗線得知,金羽衛已經上報帝王,可能近期就會對您不利,隻是金羽衛目前還不知道您還有魏知這重身份,所以總令大人命屬下通知您,萬不可自投羅網,請隨屬下等暫時遠避。”
“前朝遺案?什麼遺案?”
沒有答案,灰衣人不肯再談,鳳知微卻知道事情豈有這麼輕描淡寫?金羽衛,寧弈曾經提過這家皇家秘衛,專司與皇族和大逆案有關的皇朝最重要偵緝事務,是天盛帝手中一把隱形的刀,一旦被這刀刀鋒觸及,傷及的又豈會是血肉皮毛?
金羽衛大權在握凶悍狠毒,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毀家滅門,她逍遙在外,那麼,娘呢?娘怎麼辦?
當時灰衣人的答話,令她刹那間從頭涼到腳。
“鳳夫人很不容易,令人由衷敬慕。”他躲閃著她急切的眼光,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聲音越來越低,“若此次能平安度劫,很多事姑娘也就明白了。”
這話直將她的心聽到了深淵底,她來不及抓住人家細細問來龍去脈,胡亂抓了些東西便上馬回程。
臨行前匆匆給寧弈留了信,隻說有急事先回京,欽差儀仗等請他回程時一並帶走,他願意為她遮掩也行,他不願意她也顧及不了,如果真的出了滔天大禍,她這魏知身份又能維持多久?她要魏知這個身份又有何用?
燕家最好的快馬,本就在憩園馬廄中,她匆匆回奔時全部牽走,此時日夜不停,換馬不換人,每天隻休息兩個時辰,其餘時間連吃飯都在馬上——她不能浪費任何一點寶貴的時間,那不是時間,那是命!
南海、隴南、隴西、江淮……一路而經四省,無數田間勞作路頭閑遊的人們,都曾看見一人黑衣黑馬,卷起騰騰塵土,風馳電掣而過。
六天後,離帝京最近的江淮道。
夜。
一騎快馬如電般從官道上馳過,將路側的碧樹連綿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馬上騎士滿身塵土已經辨不清顏色,唇上焦裂,覆了一層暗黑色的灰,騎在馬上的姿勢搖搖欲墜,為免精疲力盡落下,那人將韁繩繞在自己手腕上,以至於因為勒得太緊,手腕一片青腫紫脹。
前方不遠,便過了江淮地界,再往前,便是帝京。
馬上人長長出一口氣,將積壓在骨裏的無限疲憊微微發泄,馬勢卻絲毫不減,向黑暗深處狂奔而去。
前方卻突然鬼魅般出現了一些人影,在道口必經之地,一字排開。
韁繩狠狠一拉,駿馬長嘶而起,半空中飛蹄彈踢,被馬上人狠狠勒下。
“讓開。”
馬上人聲音沙啞得幾乎無法辨清,語氣卻斬釘截鐵,不容更改。
前方人默不作聲,停在當地不動,礁石般沉默而堅定。
馬上人隻說了兩個字便在輕輕的咳嗽,她微微抬起眼,暗淡的月光下那雙水汽迷蒙的眼眸滿是血絲。
將長鞭緩緩舉起,咬牙忍住這個動作帶來的手臂無法自控的顫抖,鳳知微一言不發,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不可撼動。
沒有人動,沒有人說話,很明顯,對方也很堅決——你要過去,從我們身上踏過去。
鳳知微冷笑,平舉的長鞭倏然落下。
“恢律律”一聲長嘶。
駿馬暴起,滿身肌肉都在鼓動,刹那間揚蹄如電,劃出一條黑色直線,穿刺而向人群!
“退!”
一聲輕叱,十幾人訓練有素向後一退,圍出一個半圓形。
“撒!”
銀光閃動,如月色落天而來,每個人刹那間舉手齊揚!
一張鋪天蓋地的銀色巨網,粼粼晃動著耀眼的水光直罩而下,瞬間將鳳知微連人帶馬整個兜在網裏。
“哧……”
幾乎發生在網落下的同時,冷笑縱馬闖陣的鳳知微,在那聲“撒”字剛出口,便悍然拔出了早已備在懷中的刀。
網落她一刀橫掠,白光閃過巨網破裂,她直衝而出,瞬間已在網外。
衝出網她既沒有發怒嗬斥也沒有表達慶幸,她連頭都沒回,看也沒看攔截她的所有人,以刀支地,徒步向前。
一落地她便一個踉蹌,連日在馬上早已顛得筋骨都似要散架,此時落地震得渾身疼痛瘋狂喧囂起來,她瞬間咬破了下唇。
下唇咬破,步子卻不緩,她一瘸一拐拖著自己的刀,用一種古怪卻依舊快速的姿勢,向著那個方向繼續。
到得此刻,全部意念都隻剩下的“快速回京”,雖千萬人吾往矣,雖千萬人不可阻之。
攔得了我的馬,攔不了我的人,馬被攔住,我還有腿!
攔下馬的人們,手中抓著網扣,忘記了所有動作,怔怔回首看著那個掙紮前行的女子,看她滿身灰土狼狽不堪,看她唇焦舌裂滿眼血絲,看她歪歪斜斜支撐著身體,用一種可笑卻讓人想流淚的古怪姿勢,徒步掙紮前行。
看她近乎瘦弱的身體裏,爆發出來的無人可阻的堅持和執著。
“啪嗒。”
一個男子鬆開了手中的網扣。
“啪嗒啪嗒。”更多人鬆開了手,巨網落地。
領頭的人閉眼長歎,半晌咬咬牙,揮了揮手。
巨網鬆開,有人默默過去,解開了被困住的馬,牽到鳳知微的麵前。
鳳知微站住,半晌,眼底濺出一點晶瑩的液體,將她滿臉的灰土衝開了一些,像一道深深的溝渠。
領頭人沉默著將她扶上馬,在馬旁放了新鮮的水囊和幹糧袋。
他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說出來。
又是一陣急速馬蹄聲響起,一直緊追不放的顧南衣到了,他現在也很有些狼狽,一向講究幹淨柔軟的絲袍,黑一塊黃一塊早已分不清顏色,遮麵的白紗也變成了黃紗。
攔路的人看見他慌忙施禮,他卻看也不看,徑直馳過鳳知微身邊,一伸手抓起她,往自己馬上一擱,隨即疾奔而去。
那些人淹沒在騰起的煙塵裏,看著他們背影消失在地平線深處,久久無語,半晌,那領頭人歎息一聲,道:“通知後麵兄弟,都不必攔了。”
“是。”
“通知總令大人……”那人語氣低沉,“姑娘決心,無人能改……請他做好準備。”
“是!”
第七天。
煙塵在快馬蹄前激揚如浪,浪花盡頭,天下帝京的巍峨城門即將在望。
轉過一座矮山,鳳知微知道,路的盡頭就會出現那人流來去的城門,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幾乎要瞬間癱軟在顧南衣的懷裏。
人的潛能真的是無窮無盡,三天前她就覺得自己隨時會從馬上掉下來,如今她還好端端的坐在馬上,不過說是坐在馬上,其實也就是倚著顧南衣才成。
顧南衣這一路又在破例——一直沒換衣服,一直沒推開她。
平常快馬半月之路,她們隻用了七天。
鼓起最後一絲力量,她催馬前行。
卻有簫聲響起。
清越空靈的簫,迤邐於山間,仿佛自雲端降下,攜了這金風玉露天水薄雲,穿過風的經緯,將無盡心思蒼涼奏響。
那曲調起初輕靈,漸轉激昂,幾番雷生電閃雲起雨收,忽又化作瑟瑟秋雨,低沉綿邈,不盡徘徊。
簫音有幾分熟悉,鳳知微一怔勒馬,細細聽著,眼底神色變幻,忽然仰頭。
矮山半山鬆樹上,有白衣人悠悠於樹上吹簫。
幾個月前,隴西暨陽山無名古寺之外,鳳知微曾於生死絕境之際,聽過他的簫。
一曲江山夢,夢斷江山。
幾個月後,在帝京城外不知名矮山上,他白衣如雪,持簫坐於青鬆之上,對一路狂奔回京的鳳知微,以簫聲相召。
宗宸。
鳳知微聽著那蒼涼寂寥的簫聲,一瞬間心中若壓重石,沉沉墜在血液裏,明明急若星火,恨不得插上雙翼立即飛往帝京,突然便覺得腿似灌了鉛,再也提不動腳步。
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來,手指一陣陣的發抖,嘴唇不住顫動,焦裂出的血口因此沁出淡紅鮮血,卻無法發出任何一個字。
宗宸一曲吹完,青玉簫斜斜執在掌中,傾身對鳳知微下望。
那一刻他的眼神溫和而悲憫,帶幾分深藏的悵惘和悲涼。
他看著哆嗦得越來越厲害的鳳知微,平靜而愴然的道:
“知微,對不住……遲了。”
時光倒流,走回帝京七日。
七日前。
午夜皇城城門緊閉,卻忽有鳴鏑之響,撕裂皇城夜空,隨即深紅城門訇然中開,一騎飛馳而入,鐵鐧赤甲,金羽飾腰,似一道赤金長線,投入城門黝黝深暗之中。
那人並沒有直奔皇城深處金羽衛內衙,而是奔向皇城之西,《天盛誌》設在外廷的編纂處。
有人夜半被驚醒,已經在編纂處等候。
重門關閉,深窗燭影,赤甲金羽的男子匆匆稟告,寬衣大袖的男子神色凝重。
片刻後,赤甲金羽的男子退出。
寬衣大袖男子步出中庭,遙遙望向天盛之南,久立無語,夜色深濃,露染衣襟。
六日前。
一封來自閩南的火漆加封的絕密書簡,靜靜躺在編纂處副總裁的書案上。
一雙保養良好的手輕輕拆開信封,抽出隻有寥寥幾字,卻語氣堅決的信箋。
幾個字,那看信人卻看了很久,良久一聲長歎,將信重重丟於一邊。
他默然在椅中枯坐良久,眉頭深鎖,神情猶豫難決。
書案上還有一疊類似形狀的信箋,他抽出來,一封封的回看,越看越眉頭糾結。
他突然停住了手。
一封信箋,底層微有皺折,他想了想,以金羽衛秘法藥水,將底層略泡,一行字悄然顯現。
“王心已亂,弟甚擔憂,先生大才,必能自決。”
他執著信紙,沉思在夜的無邊無垠的黑暗裏。
五日前。
一行灰衣人,身姿翻驚搖落,悄然掠過夜色中重重屋脊,掠入秋府後院的一座小院。
那些人落地輕輕,小房內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婦人,卻立即驚醒,目光炯炯。
“嚓。”屋內燈火被點亮。
婦人披衣坐起,神色鎮定望著來人,將所有人仔細看了一陣,若有所悟。
緩緩道:“那事……終於來了麼?”
“夫人。”灰衣人單膝跪地,“您多年辛苦……總令大人命我等前來接您立即離開。”
“十多年來,你們終於出現了。”夫人不接他們的話,神情微帶感歎的道,“我曾期盼你們的出現,又害怕你們的出現,如今,總算塵埃落定。”
“金羽衛近期換了新主人。”灰衣人垂目道,“十多年來為了躲避他們的追查,夫人您從深山遷出,帶小主人大隱隱於京,大隱隱於朝,然而對方實在厲害,我們的暗線接報,對方已經掌握了確鑿證據,馬上就要動手,您收拾一下,我們馬上要走。”
婦人沉靜的笑了笑。
“我為什麼要走?”
灰衣人愕然。
“這一走,他的夢想也將付之東流。”夫人麵色蒼白眼神明亮,“我不管你們內部有什麼意見分歧,對我來說,我要完成的就是他的囑咐,他一生的夢想,我已經看見了期望,為什麼要前功盡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