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等你
一聲大喝震翻了所有人。
赫連錚竟然要在這高台之上,當著所有人的麵,以草原王者之尊,自受鞭刑!
赫連錚跪著,身軀卻挺得筆直,昂首看著第二進院子裏活佛所在的屋子,大聲道:“忤逆活佛者,受荊條之刑,不用你們判,我自己受!”
他自判受刑,那便是明擺著告訴所有人——我絕對要忤逆。
族長們呆呆坐著,誰也沒想到赫連錚堅決到這地步,說到底遵守活佛喻示和安排,在呼卓部隻是個信念,並不是鐵規,隻是千百年來被神權灌輸成型的人們,早已想不起來去違背而已,而在呼卓教義裏,受荊條之刑後到底怎麼辦,似乎也沒個明確的說法,事實上,這一條就沒人犯過。
達瑪活佛翻著白眼,有點上氣接不了下氣的樣子。
鳳知微冷冷看著他,用眼神將他提前看成骷髏。
“你去阻止他。”她轉身對牡丹花道,“沒必要為個快死老頭子的廢話皮肉受苦。”
牡丹花臉色卻有些古怪,盯著鳳知微,半晌歎口氣,道:“命……由他去吧,你不知道達瑪的威信……不這樣沒法解決。”
“啪!”
鞭子落在皮肉上的聲音令所有人都顫了顫,一瞬間四麵安靜如死。
帶著倒刺的鞭身幾乎剛剛接觸到背部,便令肌膚皮開肉綻,鮮血幾乎是噴出來的,拖曳而下的鞭身將肌膚拉開深深溝壑,四麵的皮肉卻立即高高腫起,那些血流迅速順著裂口滾落,將下裳轉眼濕透,金色長袍上,現出一大片驚心的深紅色。
第一鞭下去,死死跪在地上的赫連錚便顫了顫,手指深深的摳在了草皮裏,卻對著趕出來的鳳知微朗朗的笑:“嘿!我以為有多痛,不過如……”
“啪!”
第二聲鞭聲落下,立即將故作輕鬆的赫連錚聲音打飛,鳳知微看著他一瞬間痛苦得扭曲的臉,輕輕道:“別說話。”
“啪!”
赫連錚往下一栽,卻立即用手肘撐住自己,再次努力抬頭對鳳知微笑笑。
荊條上已經沾了許多破碎的血肉,揮動時四麵濺開,有一滴血落在鳳知微臉上,她沒去擦,卻突然上前一步,抬手抓住了鞭子。
“夠了!”
染血的荊條立即刺入她掌心,鮮血汩汩流出,和赫連錚的血肉混在一起。
“知微!”赫連錚自己血肉橫飛也沒哼一聲,看見她流血卻驚得掙身而起,牽動傷口往前一栽,鳳知微拋掉荊條一把扶住,對掌鞭的扈特加道:“三鞭夠了,那是你們的王!”
扈特加撿起荊條無聲的退了下去,鳳知微森然注視著地麵的血,赫連錚嘶嘶的吸著氣,正想勉強玩笑兩句,卻聽見她低低道:“誰規定神權還得淩駕王權之上?從我開始,不——允——許。”
她語氣裏的森涼和決然聽得赫連錚渾身一顫,鳳知微卻已經不再說話,扶了他進了裏麵院子,抽出一本曆書往地氈上一拋,對渾身發抖坐在當地的達瑪活佛道:“荊條挨了,話說完了,下麵麻煩您老選出大王即位的吉日,我看最近三天都不錯,就在裏麵選吧。”
說完也不看眾人臉色,自扶了赫連錚去後殿,命人拿了藥箱,打水取布,親自給赫連錚上藥。
那鞭子不是平常鞭子,重而淩厲,赫連錚的後背現在腫的腫碎的碎,慘不忍睹,赫連錚埋頭躺著,一聲不吭,鳳知微盡量輕手輕腳敷藥,猶自感覺到他身子不住一顫一顫。
“痛就叫。”鳳知微仔細的處理著鞭痕,一點點挑去嵌入肌膚的倒刺,可惜著漂亮的肌膚隻怕難免要留疤,“你忍著我也不會仰慕你的英雄氣概。”
“我是……怕你為我心疼。”赫連錚抬起頭來,額上一層細密晶瑩的汗,眼眸已經因為疼痛變成深紫的色澤,嘴角有點細微的破痕,卻仍舊在笑。
鳳知微注視著他,處理好最後一點傷口,輕輕在他肩頭一拍,在赫連錚嗷的一聲嚎叫中,輕描淡寫的道:“心疼?有點。”
“算了……算了。”赫連錚苦笑,“我還是別奢望你的心疼比較好。”
“心疼沒有作用。”鳳知微坐在那裏,臉頰掩在屋內的暗影裏,“與其浪費時間去心疼,不如做點實際的。”
赫連錚趴在地氈上勉強仰頭看她,“你要做什麼?”
鳳知微默然不語。
“知微……”赫連錚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你變了,第一次我在馬車邊看見你,你雖然狠,但還有餘地,現在你似乎凍住了自己,別說對別人,便是對自己,也不留餘地了,這不好。”
“怎麼個不好法?”鳳知微沒有抽開手,靜靜垂頭看他。
赫連錚握著她的手,卻覺得似乎握的不是手,是冰,不是和心髒最近的距離,而是天南海北一般遙遠,她手在他手裏,人和魂,卻都不在。
他唇角綻出一絲苦笑,輕輕道:“人生苦短,與其用那麼多時間去仇恨,不如試著讓自己快樂點,我……隻希望你快樂。”
他笨手笨腳的去摸藥箱,抽出白布和金創藥,鳳知微不明白他要做什麼,卻見他小心的去挑她掌心傷口的小刺,敷藥包紮,就這麼點小動作,額上又出了一層汗。
鳳知微凝視著他,取過帕子替他擦去額頭的汗,道:“我今天很開心,因為終於發現,這世上有多少人虧負你,就有多少人厚待你,赫連,謝謝你,隻是我並不覺得,你值得為一個大妃的虛名,便要傷損自己,你應該知道對於我,做不做這個大妃,都不會有什麼影響。”
赫連錚沉默了下去,他不是笨人,自然聽得出鳳知微的提醒,半晌他笑了笑,道:“總是我甘願。”
隨即他閉上眼睛,做出要睡的模樣,鳳知微收拾好東西,輕輕走了出去。
她的身影剛剛離開,赫連錚便睜開了眼睛。
他琥珀幽紫的眼眸,緊盯著屋頂,一瞬間閃過一抹苦痛之色。
良久他喃喃道:“知微……便是一個虛名,我也要,因為……那是我能接近你的,最近的距離。”
從赫連錚臥室裏出來,鳳知微沒有理會前殿的動靜,直接叫來宗宸和顧南衣,囑咐了幾句。
沒多久牡丹花兒來說,吉日定在後天,又說活佛精神不太好,畢竟一百一十三歲了,看那樣子,主持完這次儀式,下一次盛會應該就是新活佛的事兒了。
牡丹花兒今天倒不如平日聒噪,總有點若有所思的樣子,自從達瑪說出那句話,她就那個神情。
鳳知微看著她時時走神的樣子,突然道:“牡丹花兒,你是不是很想殺了我?”
她這麼單刀直入的問法,驚得牡丹花一顫,張大眼睛怔怔看著她,半晌才吃吃道:“你問的這是什麼話?”
“正常話。”鳳知微皺著眉頭喝羊奶,“你如此相信達瑪的預言,為了赫連錚的性命,能不惜親手殺掉自己七個孩子,為什麼就不能殺母狼鳳知微?”
牡丹花兒又怔了一陣子,良久苦笑道:“那也要殺得掉。”
“你倒坦率。”鳳知微放下碗,笑道,“居然就這麼承認了。”
“我聽見那句話第一反應確實是這個。”牡丹花老老實實承認,“達瑪的預言,真的是很準的,最起碼在我身上從來都很靈驗,我以前也不信這些,但是老家夥讓我不得不信。”
鳳知微笑而不語。
“不過回頭再一想,又覺得那個預言也未必是我們感覺的那個意思。”牡丹花兒嘻嘻一笑,“你是渾身帶毒,女人不毒男人欺負,毒又不是錯,你帶著血火而來,大越和天盛戰事未畢,因爾吉被出賣死了那許多無辜戰士,這場債遲早要和大越討,戰爭確實必不可免,卻未必算是你的原因,至於說你是劄答闌的劫數……愛情也是劫數。”
鳳知微笑一笑,心想大大咧咧的牡丹花,其實通透得很啊。
“以上這堆其實還是廢話。”牡丹花兒神情猥瑣,“關鍵問題是,我知道我殺不了你,倒不如老老實實和你交好,有些人不能做敵人,做朋友會更有好處,知微,我的便宜媳婦兒,我把劄答闌交給你。”她向後一靠,眯起眼睛,“你是要毒死他也好,劫數死他也好,一切都看劄答闌的運氣。”
“我覺得大妃才是這草原最聰明的人。”鳳知微由衷讚賞了她一句。
牡丹花兒眯著眼笑,一副我也覺得是這樣的神情。
“夜了。”鳳知微喝著酥油茶,笑得如這夜色迷離,“希望所有人都能安睡。”
希望所有人都能安睡,當然那是客氣話。有些人鳳知微絕對不打算給他安睡。
三更過後,她邁出門去,帶著宗宸顧南衣和華瓊。
布達拉第二宮的守衛目前分三部分,一部分是原王庭護衛,一部分是她的送嫁護衛,還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人,屬於顧南衣的隱形勢力。
傍晚的時候,牡丹花兒將王庭守衛調換了下,達瑪活佛所住的前殿院子原來有一部分是她的護衛,現在都被換成王庭守衛,鳳知微知道牡丹花兒那點小心思——她是害怕鳳母狼一怒之下對達瑪老骨頭下手呢。
真是小看她鳳知微了,殺人,未必需要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