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
梅朵的送嫁隊伍迤邐出草原的那刻,鳳知微正在翻看由宗宸提供的來自各地的密報。
顧南衣和宗宸手下的這個屬於她的組織,到底勢力有多龐大,她並沒有問過,隱約知道宗宸消息極其靈通,並且似乎這個組織,隻有一部分是留在她身邊,還有一部分散落各地,至於到底都是些什麼身份,做些什麼,她便不知道了。
宗宸曾經說過,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不知道,在某些機詐之中才能顯現出真實的懵懂,不被人所疑。
鳳知微深以為然,內心裏卻對宗宸的身份有了確定——四大世家中精擅醫道的軒轅氏,早年中興之主承慶帝軒轅越,曾化名姓宗。
那本由宗宸給她的助她平步青雲的小冊子中,那女子曾經那樣一遍遍寫:
“宗越,宗越,隻願花常開,人長在,一生知己,永不相負。”
但願人長在,人長在,然而那位英華夭矯的軒轅大帝,最終不過在位五年。
鳳知微在離京之前,曾經搜羅了一部分大成國史,從中隱隱得到了一些信息。
當年大成榮盛極於一時,當時五洲大陸除孟扶搖的大宛外,尚有大瀚、軒轅、扶風、大燕四國,其中扶風自願為臣屬之國,據說五國帝君當年各自有一段情誼,神瑛皇後在世之時,曾立誓互不侵犯,但曆經數代至十數代後,隨著大成的越發強大,國事變遷,諸國漸漸臣服於強成之下。
大成一二七年,大燕歸順。
大成二一五年,軒轅末代帝君軒轅璟遜位。
大成三二九年,大成玄景帝奪大瀚國都,大瀚滅。
至此,天下一統,廣袤萬方土地之上,隻留大成火紅淩霄花旗幟飄揚。
數百年前那英風明烈奇女子,於長青神山之上發出的琅琅誓言,終被漫漫時光洇滅,連同那些熱血傳奇,絕代兒女、那些她和他們,寫在歲月長河中的一見驚豔一生相許,最終留在了曆史背麵,不複為人記起。
據說當年五國帝君繼承人,因為那互不侵犯誓言,都曾詢問過將來要遵守到何時,當時大瀚帝君一聲朗笑:“這天下,誰愛要,誰拿去。”
軒轅帝君低咳:“不要拿這種無聊的問題來問朕。”
大燕帝君遙望陸地之南,神態淡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而大成帝後攜手宮闕之巔,聞言亦雲淡風輕:“管得了今時,管不了後世,向來無鐵打的江山,便是我大成,就算今日繁花著錦富盛一時,將來也難免子孫不肖四海不寧,那又何必操心那麼多?”
這是野史裏流傳的故事,至今錚錚飛揚著絕代五聖曠朗風華,據說那個故事的最後,神瑛皇後還曾對著長青神山終年不化的積雪,給子孫後代留下了一條鐵訓,至於那鐵訓的內容是什麼,隻有大成長孫皇族後代才能得知。
而當年退出朝堂的皇族們,想必也曾給子孫後代留下了維護大成皇族血脈的遺訓,然而時事變遷,滄海桑田,如今看來,仍然記得並遵守誓言的,隻有軒轅氏了。
這位皇族後代,個性寬和,他曾於鳳夫人逝後,和鳳知微暗示過,他的組織服從鳳知微一切調遣,並永久保護她的安全,至於這把握在她掌心的劍,是用來保護自己,還是出鞘傷人,由她自決。
鳳知微對這個問題,不置可否。
有些事走到最後,常常便是四個字“身不由己”。
“秋尚奇重傷不治,淳於鴻提為主帥,朝廷可能派來監軍。”鳳知微在油燈下翻著密報,忽然抬頭看著宗宸,“秋尚奇……真的是戰場受傷?”
宗宸默然半晌,答:“不是。”
鳳知微沉默,沒有繼續問下去,一時間心中有微微的涼意。
當皇嗣案爆發,宗宸必然會從各個角度,掐斷所有可能暴露她身世的線索,所以,秋夫人突然重病不能言,所以,秋尚奇在北疆“被流矢所傷”。
一條性命的保全,需要那麼多的犧牲,而且,由不得她拒絕。
她已在不知不覺間,背負了那麼多條性命。
“大越臨陣換帥……”鳳知微又翻開一封,“戰事膠著,大越皇帝不滿,本來派三皇子安王晉思宇監軍,不想這位殿下監了沒兩天,臨陣斬將,竟然自任主帥!”
她嘖嘖讚歎一聲,道:“好,好,竟然敢冒天下大不韙臨陣斬將,這位何許人也?我以前對境外各國不甚關心,竟然沒聽說過。”
“這是大越嫡出皇子之一,聽說很受皇帝寵愛,大越和天盛不同,一直沒有立太子,這位呼聲最高。”
“個性如何?”
這回連宗宸都沉默了一下,半晌才道:“難以捉摸。”
能有看似溫和其實眼高於頂的宗宸如此評價,這位大越新主帥,看來著實不是個簡單角色。
鳳知微笑了笑,又換了一封。
“西涼國主駕崩,一歲半皇太子即位,太後臨朝聽政。”鳳知微“咦”的一聲,道,“殷誌諒死了?”
“據說死了有陣子了,一直秘不發喪。”宗宸道,“直到確定顧命大臣,皇太子才以幼齡即位。”
“為什麼秘不發喪?”
“不知道,西涼在殷誌諒駕崩後,似乎亂了一陣子,隻是被小心掩住了,天盛那段時間,北疆有大越戰事,南疆有常家變亂,便沒有顧及西涼這邊的異常,倒是我們當時有一部分人在靠近西涼的閩南境,隱約得到了一點消息,然後直到現在,皇太子才即位。”
鳳知微一笑,將密報撂開,道:“說到底那是別國的事……這是什麼?”
密報中夾著幾張箋貼,不是天盛風格。
“是密探從西涼轉來的一些文書拓版,正是從這些西涼內政往來文書中,我們看出一點殷誌諒駕崩後的西涼,曾經按下了國主的喪信。”
鳳知微正要看,身側顧知曉突然爬過來,抓過她手中那幾張箋貼,在小肥爪中揉啊揉。
鳳知微要拿回來,顧少爺已經助紂為虐的幫他家顧知曉開始拿那幾張箋貼疊紙玩,兩隻筆猴不甘寂寞,一邊抓一角的一拉,“嚓”一聲,好好的箋貼一撕兩半。
鳳知微柳眉倒豎,準備把那幾隻抓過來揍屁股,宗宸打圓場,“沒事,也就是個附言,不重要的東西。”
“孩子不能慣。”鳳知微歎口氣,苦口婆心教育她家死心眼的顧小呆,“女孩子慣壞了,長大以後會很麻煩。”
這個萬事不在心的人,為什麼就比她還會慣孩子呢?
“不要學你。”顧小呆專心的給他家顧知曉疊紙,頭也不抬,“知曉要快樂。”
顧知曉感動的撲過去,用不多的幾顆糯米細牙啃他的手指,被她爹嫌棄的推開。
鳳知微垂下眼,微微抿了抿唇。
他是在說,不希望顧知曉像她這樣,一生被拘束被背負,做不得自己嗎?
這實心的玉雕啊,從什麼時候開始,看得如此清楚,又如此語氣清淡著,用他的方式來疼憐。
那邊顧知曉格格笑起來,顧小呆的疊紙疊好了。
疊得很簡單,細長的葉子形狀,鳳知微怔了怔,認出那是她曾經教顧少爺做過的葉笛。
草原上很少樹,顧少爺已經很久沒有吹到過他的葉笛,念念不忘,連折紙也折了一個。
顧知曉啊啊的去要,顧少爺卻讓開她,怔怔凝視著手中的紙葉笛。
一瞬間想到隴西暨陽府那夜,她在他身側,翻飛著葉子的手指柔軟,眼眸裏有欲流的星光。
又或是在他真正懂得什麼叫死別的那幾天,他在屋頂上淋著雨,吹那葉笛吹到唇角綻血。
那冰涼而微鹹的感覺,或許就是人生百味裏,那種叫做苦的況味。
也許他更喜歡以往那些永恒的平靜,但是現在,他願意去懂那些。
懂得什麼叫苦,就會懂得什麼叫苦後的歡喜。
將那紙葉笛攥在掌心良久,他起身,找了個盒子,將它小心的裝了進去。
顧知曉懵懂的坐在地氈上,不明白為什麼她爹為她疊了個玩具,卻最終不肯給她,這麼寶貝的收起來。
明白的那個人,沉默的抱起她,將臉貼在她細瓷般的小臉上,她的麵容亦如這春花嬌嫩,而心,卻已在流水般的時光裏,老去。
有些不能言的情感在流水般的時光裏走向蒼老,有些欲待爆發的事端在流水般的時光裏走向成熟。
入夜的邊界小鎮。
往北走是草原,往南走是內陸,明天,在這個名叫回堯的小鎮上,前來迎接梅朵的迎親隊伍,將和草原王庭的送嫁隊伍交接,德州馬場的場主,將帶回他的續弦。
赫連錚派出了最親信的青鳥部下護衛送嫁,黃金獅子部直屬王庭,多年來受梅朵威壓,為了避免生出事端,不僅護衛選了梅朵不熟悉的王軍,連梅朵身邊侍候的女奴都一個沒帶來。
龐大的送嫁隊伍包了小鎮上所有客棧,將梅朵那間屋子團團守護在正中,院子裏輪班值衛,燈火通明,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輪班看守,梅朵就算想死,都沒機會,更不要說和別人說一句話。
鳳知微說過了,對梅朵的一切待遇都尊榮如故,但絕不允許她出任何事,也不許任何人和她搭話,違者自己提頭來見。
草原王軍自近期的一連串事件後,再不敢對中原女子有任何輕視,對於這位令行禁止心思深沉的大妃,無人敢於違拗她的命令。
梅朵坐在屋子裏,呆呆對著燈火,眼泡紅腫如桃,一路上哭鬧了三天,撒潑,收買,求告,裝病試圖逃跑,什麼辦法都使過了,所有的辦法都無功而返,四麵人群如鐵,沉默似巍巍高山,她往哪個方向鑽,都撞上不可飛越的牆。
過了明天,一切就塵埃落定,德州距離王庭路途迢迢,她想要回來會很難,而成為他人妻子的她,也必然無顏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