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托
赫連錚一聲吼驚得絮絮不休的梅朵霍然閉嘴,抬起一張涕淚橫流的臉驚惶的看著他。
赫連錚不看她,煩躁的在地上來回踱步,梅朵低聲啜泣著,破碎的皮袍下露出血痕斑斑的雙腳,四麵的護衛都麵露惻隱之色。
護衛們都是因爾吉部的戰士,對梅朵熟悉得很,雖然以前多少有些不滿她的張揚,但男人天生對落難女子有不可抑製的同情之心,何況在他們看來,梅朵都淒慘成這樣了,又有這麼多護衛在,大王還擔心什麼?不過是送趟糧草而已。
“大王……”八彪護衛此次來了四個,大鵬在試探求情,三隼卻已經認為,他們忠義誠厚的大王,不可能拋下這樣的梅朵——這是他的救命恩人,照顧他長大,如今又落得這般慘狀。
於是三隼上前,自作主張扶起她,赫連錚背對著他們,也沒有說話。
梅朵收了眼淚,看了赫連錚背影一眼,見他沒有動,唇角露出一絲笑意,在三隼和婆子攙扶下往車上爬。
赫連錚始終沒有動,護衛們都鬆一口氣,歡笑著去趕車子。
等到梅朵爬上車坐好,赫連錚跨上馬,對八彪中趕車技術最好的大鵬道:“你去趕梅朵那輛車。”
大鵬應了,爬上車轅,赫連錚將車廂門一關——這是裝糧草的車子,沒有窗戶,隻有可以打開的門,為免路途上翻車使糧草傾瀉,門上都有鐵栓。
赫連錚關上門,抬手就把鐵栓栓上,隨即揚手一鞭,惡狠狠抽在拉著那輛車的馬屁股上!
那馬受了驚,長嘶一聲揚蹄便奔,車廂裏傳來梅朵的驚叫,車轅上大鵬抓著韁繩目瞪口呆,赫連錚暴吼:“趕好車子,送她回王庭!”
大鵬手忙腳亂的趕緊調控韁繩,使盡渾身解數安撫驚馬將歪歪斜斜的車勢平穩,東倒西歪的車廂裏傳來梅朵爆發似的大哭聲,隱約還有“砰砰”撞車門的聲音,聲音如鼓槌,重重的擂在所有人的心上,赫連錚唰的掉轉身,背對遠去的車子,雙拳捏緊,閉上了眼睛。
滿地的護衛呆在那裏,完全忘記了所有動作,看著那車在大鵬拚命控製下險而又險的恢複平穩,才舒出一口氣,然而那沉悶的撞擊聲,似乎依舊隱隱響在耳中。
“王!”直心腸的草原漢子們不讚同的齊齊大喊。
王竟然偏心如此!忍心如此!這還是他們心中恩怨分明仁義勇毅的王?
“去二十個人,追上去護衛。”赫連錚卻似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聽不出眾人的不滿,疲乏的揮揮手,拖著腳步上了馬。
護衛們用陌生的眼光看著他們的王,半天都沒有人動。三隼怔怔的看著那車半晌,狠狠的跺了跺腳,一揚手一鞭子抽上一個護衛。
“叫你們去追,還不去!”
二十個護衛被趕上馬,追逐車子而去,餘下的人麵麵相覷,毫無聲息,先前的歡聲笑語,都飛了九霄雲外。
三隼悶頭趕車,誰都不睬,赫連錚端坐馬上,一言不發。
他不是笨人,感覺得到四周護衛們的失望,他們素來愛戴崇敬他如神,今日他看來似乎毫無理由的絕情,卻讓神從雲端掉落。
偶像的建立也許需要年深日久的培養,崩塌和毀滅卻往往隻在一瞬間。
草原漢子不懂得那麼多顧忌為難大局為重,他們隻知道有恩便要報,落難者必得幫。
這是赫連錚第一次感覺到身周全部都是敵意和不滿,此時才知道這滋味如此難捱。
他抬起頭來,長長籲一口氣,遠處浮雲迤邐,似萬馬奔騰,恍惚間那是黑甲青衣的順義鐵騎,亮長刀策快馬,在茫茫北疆大地踏血奔馳,而在萬人之首,有黑衣軟甲的少年,一騎當先,在天地間展開雍容而剛烈的笑容。
知微。
我不能將任何一點危險帶到你身側,哪怕那隻是一個微小的可能,都不行。
便縱因此為千夫所指。
我認!
“白頭山小道已經清理得差不多。”鳳知微在一處隱秘的矮山後和屬下們做最後的計劃擬定,“最後一段是一處山崖,還好,不是很陡,但是想要毫無聲息的下去不容易,所以,我們隻選最精銳的去偷襲,由我帶領,從後方直穿晉思羽主帳,其餘人由淳於和揚宇帶領,帶著戰馬,蹄裹草,口銜枚,在主營五裏外白靈淖等候,以紅色旗花為號,這邊一破主帳,那邊立即強攻。”
“我跟著你!”姚揚宇一口拒絕。
“不能。”鳳知微答得更幹脆,“你武功不過關。”
幾個二世祖直著脖子鬥雞似的瞪著鳳知微,鳳知微看都不看他們一眼,淳於猛幸災樂禍的嗬嗬笑,一副我去不成你們也別想的樣子。
“我們會很小心!”姚揚宇又哀求,他望著白頭山的方向,隱隱的心中有些不安。
“你們跟著我隻會是拖累。”鳳知微毫不客氣,“你以為叫你們直襲大營是輕鬆活?大營有十萬人馬!”
“那你為什麼帶她?”餘梁不服氣的對著華瓊一擺頭。
華瓊唰一下抽出腰間雙刀,對著餘梁一亮,“為什麼?拿刀說話!”
餘梁幹瞪眼不說話了,同樣是半路出家學武功,人家就是比他學得好,有什麼辦法。
“黑寡婦!”
“小白臉!”
那邊吵得鬥雞似的,這邊鳳知微好像沒聽見。
“宗先生跟著你們這隊。”鳳知微道,“我偵查過地形,那山崖後有個不起眼的洞,萬一事有不諧還能從洞中退走,其實沒什麼危險,倒是你們這邊以十當一直闖大營,比我們要難得多,你們放心,顧兄和我在一起。”
姚揚宇還想說什麼,鳳知微已經不容質疑的站起來,忽然“砰”的一聲,天上飛下來一個人影。
那人狼狽栽落,跌了個嘴啃泥。
遠處顧少爺拍拍手,道:“偷聽。”慢悠悠踱了開去。
地上的人艱難的抬起頭來,是寧弈派來的校尉衛玉,鳳知微開絕密軍情會議,自然不會讓他參與。
“將軍……”衛玉爬起身,對上鳳知微似笑非笑的眼眸,打了個寒戰,卻急迫的道,“您的計劃,太冒險了……”
“你準備去報告楚王嗎?”鳳知微打斷他的話。
衛玉竟然點點頭,誠懇的看著她,道:“將軍,我來之前,殿下親自囑咐過我,說不管您有什麼想法,他托姚校尉轉告的話請一定要聽,還要我,隻要有什麼消息,必須報他得知,這是王命,我……不能違背。”
“那你去報吧。”鳳知微的回答也出乎意料,她拍拍手,顧少爺牽過來一隻瘸腿毛驢。
驢極醜、極老、極衰頹,眼角糊滿眼屎,眼神氣息奄奄。
鳳知微仰慕的看著顧少爺,自己隻說找頭驢,真難為他從哪裏找出這麼一頭衰到驚天動地的。
衛玉看著它那瘦得刀削似的,一坐下去便可能割破屁股的背脊,臉色比黃連還苦。
百裏路途,用這隻毛驢回去報信?等人到了,戰事必定都完了。
“去吧。”鳳知微親切的把他給墩在驢背上,一拍驢屁股,老驢蝸牛似的晃悠出去,“記得代我向殿下問好,這頭驢也不用還我了,就說是我送他補身子的,鮮花襯美人,寶驢贈賢王,魏知孝心,請殿下一定賞臉。”
衛玉苦著臉騎著驢去“報信”了,鳳知微仰頭看看天色,道:“赫連錚快要送糧到了,等下吃飽肚子就出發,是非成敗,隻在今夜二更!”
秋夜的風掠過草尖,其聲瑟瑟,將篝火吹得飄搖欲滅。
馬車裏的哭泣聲,始終沒有停過。
大鵬歎了口氣,從火堆上取下烤羊腿,走到車邊,輕聲道:“梅朵阿姑,吃點東西吧。”
回答他的是更高一調的淒涼哭聲。
“大王也太忍心了!”一個坐在火邊的護衛沉著臉,忍不住道,“便是讓阿姑跟著又有什麼關係?她現在動都動不了,大王怕什麼啊?”
“老實說我覺得阿姑說得一點不錯,她不能被送回王庭。”另一個護衛皺著眉,“大妃那個人,你們知道的,厲害得很,阿姑這樣回去,大妃隻怕還真的會把她送回給德州。”
“哪裏還能回去!”又有人憤憤接口,“看她都成什麼樣了!”
“中原女人就是心機深,最會爭寵!”
“就是!”
“休得背後議論貴人!”大鵬走過來,沉聲一喝,眾人收了聲,靜默半晌卻又忍不住,有人道:“大鵬大人,您看,阿姑都這個樣子了,再不吃不喝整日哭泣,我怕到不了王庭,她便……”
大鵬臉色變了變,這話正擊中他的擔心,大王將梅朵交給他,若是半路上出了什麼事,要怎麼向大王交代?
“我去勸勸她。”他起身向車子走去。
“阿姑,吃點東西吧,你好歹得撐著等到大王回來啊。”大鵬蹲在車門口,殷殷勸說。
“我等得到他回來麼?”半晌伴隨著抽泣聲,梅朵的聲音幽幽的傳出來。
她終於肯答話,大鵬心中一喜,道:“您堅持一下,大王很快回來的,左右不過半日路程……”
梅朵突然不說話了,半晌低低道:“我不想回王庭。”
大鵬為難的搓著手,梅朵道:“我們就在這裏等他好不好?”
大鵬怔了怔,猶豫道:“這……”
梅朵見他意動,立即又道:“我們在回王庭的路上啊,你可以說是什麼事耽擱了,大王隻是不要我跟隨著他,但是沒說我不可以在半路等他,我……我不敢回王庭……”
她又哭了起來,聲音哀切,大鵬聞著車廂裏傳來的藥味和一種細微的腐臭味,心中一酸。
幾個護衛走過來,紛紛相勸,大鵬終於點了點頭。
梅朵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大鵬歎口氣,下車看看附近不遠處有座矮石山,便命護衛們把車馬趕進山坳裏。
梅朵似乎情緒也好了些,還下車靠著篝火坐了坐,和護衛們低聲談了幾句,又親手烤了些羊肉遞到護衛們手中,護衛們看著她憔悴的臉上眼眸誠懇,都心中發酸,吃起她烤的肉來特別痛快。
大鵬卻一直沒有近火邊來,也沒有再靠近梅朵,很盡職的在高處守望,雖然草原目前已經一統,但是作為深知呼卓部內部暗流的赫連錚親衛,大鵬不敢掉以輕心。
忽聽身後梅朵喚他,大鵬一回頭,隱約看見火堆旁護衛們都睡下了,心中一驚,這點感觸還沒完全掠過腦海,忽覺身後有大力一推,隨即腦中一暈,重重從山石上跌落。
一道黑影無聲從他身後飄了過來,懶洋洋踩著他的背,對火堆旁站起的梅朵笑道:“還好你聰明,知道停在了這裏,再往前王庭護軍就會頻繁出沒,我可不敢隨意下手。”
梅朵看著他,目光中尖銳恨毒之意一閃而過,冷冷扭轉臉不理。
“別這樣。”克烈笑吟吟的飄過來,摸摸她的臉,“你應該高興些,很快,你的王就會回到你身邊了。”
梅朵偏轉臉,嫌惡的道:“別碰我!”又看看他手中拎著的大鵬,疑惑的道:“你一定要我探聽到大王要去的地方做什麼?你不會是想害他吧?”
“別問那麼多。”克烈笑道,“總之,你聽我的,你才能回到你家大王身邊,不過赫連錚可真是心狠啊,你這個樣子,那樣求他,他居然還是不讓你跟著,我跟著他,卻險些被魏知那邊接出來的暗探給發現,好在你這邊總算給我留了個空子。”
“剛才我問了那些護衛。”梅朵道,“他們並不知道大王要去哪裏,每次送糧快到時,便另外有人來接著,不過我想大鵬應該知道。”
“唔。”克烈細長的眼睛幽光一閃,眼神裏流出興致勃勃神態,“我有好幾個好消息,想必大越那位安王殿下,一定很感興趣……”
天色將晚的時候,有車馬聲,駛近鳳知微所在的白頭山背後的小山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