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地之吻
書房原先點著瓷質美人燈,將室內籠罩在一片明亮的光影裏。
門開處,氣質溫雅的男子,抱著輕弱似羽的女子,含笑進門來。
他的手托著她的背和膝窩,姿勢輕柔,她的頭靠在他的胸,長長的裙裾垂落,身上還蓋著他的披風,她微微仰頭含笑相望的姿勢,像一朵險些被風吹破的花,承在他目光的暖陽中。
晉思羽一直將她抱到書架前的美人榻前,先將披風鋪好,才把她放在美人榻上,又取過錦褥給她蓋上,似是怕她枕得不舒服,幾次給她調整了可以活動的美人榻的靠枕部,她軟軟的任她擺布,眼神清澈而隨意。
從書架後帳幕的縫隙看過去,照著晉思羽的眼神,他的眼睛粼粼閃爍在燭光中,看她的神情溫柔而專注。
如果沒有這裏三層外三層的守衛機關,沒有這沒完沒了的驚心試探,沒有她身上也許不知是誰下的禁製——這真是一對看來情意深濃的男女。
燭光下晉思羽小心的整理著她的發,將烏黑的長發握成一束小心的從她背後抽出,垂在榻下,以免被壓亂。
美人榻一直放在書架前,晉思羽喜歡取書之後在榻上閱讀,她的長發迤邐如流水,長長的發尾一直拖到地麵。
他在書架後,帳幕間,透過書的縫隙,凝視那長發。
長發很美麗,細而順滑如流水,他有點恍惚的看著那發,想起相遇以來其實很少遇見她披發做女兒態——她總是男裝,小廝、學生、官服、輕衣緩帶的少年重臣……很多麵,哪一麵都是才智卓絕的皎皎少年,哪一麵都不是現在的她。
柔軟而輕逸,開放在別的男人的臂彎裏。
有風從窗縫裏漏進來,拂動發尾搖蕩如夢,他想起初見時這發滴著水,攥在她手中,她濕淋淋舉著發,站在半身湖水裏,水汽蒙蒙的看著他。
那時那發光潤烏黑,一匹最為精致的黑綢,如今發長依舊,發尾處光澤卻有些黯淡,傷病已久,她雖然薄點妝脂,但這飄搖發絲,還是泄露了她的虛弱。
有幾根最長的發輕輕搖曳,近得仿佛隻要他一伸手便可以捉住,然而他沉靜在暗影裏,別說手指,連呼吸都沒動靜。
尚未成熟的擷取,隻會摧殘枝頭的花。
“芍藥兒。”晉思羽坐在另一邊的書案後,輕輕喚她,道,“我先處理今日的文書,你累了就休息會。”
這名字聽得他一陣惡寒——芍藥,真虧她起得出。
“嗯。”她答得婉轉,尾音微微翹起,輕快而乖巧,“我可以看看書架上的書麼?”
他在書架後挑挑眉——這女人就從沒用過這種口氣和他說話過,要麼公事公辦一本正經,要麼一臉假笑似近實遠。
“任卿選擇。”晉思羽一笑,埋頭進文書堆裏。
她半躺著,打量著書架上的書籍,從他的角度,正看見她的臉。
看見額上傷疤,看見眉間淤紅,看見不喜著脂粉的她用脂粉遮住的蒼白氣色,她薄得一張紙似的,絕世名醫日日在側長時間的調養治療,竟然也沒能令她迅速好轉。
她竟病重如此,不由引得他一陣思索,軍糧裏的毒,宗宸來後一定已經解開,但是她眉間淤紅顯示她還有別的病症,想必那毒引起了她舊疾的發作,不過看宗宸的模樣,似乎並不著急,想必沒有性命之憂。
雖然想過她是不是還被晉思羽下了什麼藥,不過有軒轅世家後人在,倒也不必擔心什麼。
隻是這種狀態,很難在這龍潭虎穴中將她完好帶出,難怪宗宸顧南衣明明就在她身側,也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動靜。
他倚著壁,手指扣著書架旁一個突起,凝神看著她的動作。
她伸手在書架上選書,衣袖極長遮住手指,那手在書架上一排排點過去,突然就停在了一個位置。
那裏,是一本《大越總典》,集經史子集天文地理於一身的大越典冊,每冊的厚度都有巴掌寬,那書正擋在他的臉位置,那書抽出來,雖然還有層簾幕遮著,但是光影一透,很容易便會將他的臉部輪廓顯現出來。
手指停在那裏,並沒有猶豫,慢慢抽出。
他無聲苦笑了下。
“你要看那本?”晉思羽回身看見,道,“太重了,我幫你拿。”說著走過來。
“哎呀。”她仰頭看著,手停住了,“你倒提醒了我,確實太重了,我怕我拿了之後,也抱不動,換一本吧。”
“好。”晉思羽走開,在隔壁書架上拿了一本《詞選》,笑道:“你們女人,看這個陶冶氣質。”
她笑,白了晉思羽一眼,“你是在暗示我沒氣質麼?”
晉思羽笑而不語,神情溫存。
她也不追問,抿了唇淺笑,燈影下風鬟霧鬢,眼波盈盈。
仿若小兒女打情罵俏,空氣中溫柔氣息氤氳流動。
他突然覺得心底酸痛。
她未曾這麼對他笑,未曾這般靠近過他,哪怕是假的,似乎也沒有。
她卻已悠閑的躺了下去,有一張沒一張的翻那本《詞選》,不住喃喃吟誦,似乎十分沉迷的樣子,他看著,唇角又微微彎起,心想這個女人是天下最高貴的天生戲子,不管真假做什麼都絕對到位——他記得她明明說過詩詞之道是雕蟲小技,斟字酌句的拘人性靈,過於著迷隻會令人越發迂腐,所以平日她不看這些,看了也是為了催眠。
如今讀得可真歡快。
那邊晉思羽卻聽得很享受,時不時還和她討論兩句,兩人言笑晏晏,氣氛融洽,忽然晉思羽停了筆,“咦”了一聲。
她放下書,抬目望了過去,卻沒有開口發問。
晉思羽正要說話,突然抬頭,道:“外麵起了風。”隨即便聽見突然的風聲大作,盤旋逼近,大越北境冬天常有大風,晉思羽立即站起去關窗戶。
剛到窗邊,風聲一猛,撲的一聲,燈光突然滅了。
因為風大,連外麵燈籠也被吹落在地,一時四麵都沒了燈光,整個書房沉浸在一片純然的黑暗中。
“好大的風。”晉思羽知道她萬萬不可吹風,怕她著涼,沒來得及點燈,趕緊先去關窗,一時卻摸不著窗戶的插銷。
她靜靜在黑暗裏。
身邊忽有淡淡熟悉氣息逼近,華豔清涼,一隻手仿佛自黑暗中突兀出現,極其準確的抓住了她。
正抓在她的傷手,按著未愈的骨節,她痛得眉頭一抽,卻沒有驚叫也沒有說話。
那隻手牽住她,輕輕一拽,往書架後的方向。
她沒動,黑暗中氣息平靜。
那手一拽未成,也就不再勉強,人卻似乎沒有離開,身邊有極其輕微的氣流湧動,那點氣息逼近。
她不動,皺著眉,反手一推。
推到空處,他忽然又不見了,她怔了一怔,手懸在半空,似有那麼一點恍惚。
一恍惚間,她的手已經又被握住。
這回握得極其輕,像一葉輕草落在花間,不驚那嬌嫩蕊尖,手指快而輕柔的無聲撫上去,在她微微變形的指節上著重停了停。
隨即她覺得手上一涼,有什麼濕潤的東西,溫軟的貼了上來。
她如被驚電穿過,不動了。
黑暗中晉思羽遙遙站在窗前,一扇扇給窗戶上插銷,書房是一長排長窗,他一個個的關過去,不斷響起的關窗聲和插銷落下聲,遮沒任何微響。
黑暗中美人榻旁,溫軟濕潤的唇,靠上她變形的手指,那是帶雨的風落淚的雲,從遙遠的天際寂寥的掠過,所經之處,留下濕而暖的痕跡。
她睜大著眼睛,有點茫然的樣子,武功不能用,目力不如以前,隱約似乎看見有模糊的影子,半跪於她榻前。
她盯著那個影子,眼神裏浮光變幻,如午夜潮汐,無聲的湧在月下。
那帶雨的風,掠過她的手指,突然便到了她的唇邊。
氣息逼近她才仿佛自夢中驚醒,下意識一讓,他卻似乎早已料到這一讓,唇在最準確的位置等著,她一讓,反而正將唇讓至他唇邊。
他毫不猶豫迎上,狠狠咬住了她。
咬住。
她似是完全沒想到他如此大膽,竟然敢在這樣的地點時刻,幾乎就是在晉思羽麵前強吻,一時連驚歎都已忘記,隻覺得腦中轟然一片,還未清醒便被他攻城略地,忘記了疆域歸屬。
黑暗中唇齒交纏,唯因在最不合適時機的最親密接觸,偷情般的刺激快感,她不能控製的紅了臉,想推,手傷未愈,想掙紮,一動美人榻難免發出聲音必然驚動晉思羽,隻好僵在那裏,漸漸便起了微微顫栗,瑟瑟如落花,因了這輕顫,那吻更蕩漾無邊,黑暗中彼此都聽見對方劇烈的心跳,黃鍾大呂,砰砰的震在彼此的腦海裏,四麵的漣漪無聲無息擴展開去,如滄海起了巨浪,卷碎無數潔白的珊瑚,碎在碧波間,她漸漸也覺得自己碎了,每條筋脈都似掠過無數驚電,一絲絲穿越縱橫,充盈容納,將她震軟,震裂,震碎,震成天地間的齏粉。
那般的軟如春水無邊沉溺,卻絲毫未曾發出喘息和任何聲音,誰也沒有,如此安靜至詭異,沉默至驚心,於最不可能情境下最無機會險地間,抵死纏綿,一個吻。
感受裏無比漫長,似穿越亙古洪荒,現實裏無比短促,不過刹那星火。
晉思羽已經關到最後一個長窗。
她眼底突然泛上淚花。
那麼晶瑩的一閃。
恍如某一場大雪裏第一枚飄落的六角梅花般的雪……
徹骨森涼。
他突然無聲無息移了開去,已經不能再耽擱,她似乎堅持不肯冒險和他走,他也覺得時機未成熟,那便隻有先進入書架後的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