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我
廚房裏油燈的光影昏黃,一線門縫裏那人含笑回首,燈光打在他眸子中,素來沉凝而微冷的眸光,此刻溫潤如玉,像浸潤在粼粼水波裏的烏玉棋子。
鳳知微靠著門框,怔在那裏。
四周起了層薄薄的夜露,她細密的睫毛凝了冰清的水氣,越發顯得眸子霧氣迷蒙,讓人看不清這眸光背後,翻湧著怎樣的心思。
寧弈看著這樣的她,笑了。
一笑如優曇開放在昏黃的光暈裏。
他丟了手中東西,走過來,扳著門板,笑吟吟探身俯首看她,道:“怎麼?嚇呆了?”
順手刮了一下還傻在那裏的某人的鼻子。
鳳知微鼻尖一癢,“阿嚏”一聲打了個噴嚏,麵前騰起一陣白白霧氣,她瞪大眼,揉揉鼻子,發現沾了一手麵粉。
再一看寧弈,滿手的麵粉,連他剛才抓著的門板,都留下了白色的五指印子。
鳳知微的眼光,順著那白色的手指印子上移,看著袖子捋到肘部,滿手麵粉,連眉梢不知何時也沾了一點麵粉的寧弈,看他還懵然不知的習慣性微挑眉毛,眉梢上那一點白便簌簌的落,落在烏黑的眉上星星點點,越看越覺得新鮮,越看越覺得滑稽,覺得比平日冷凝深沉的某人看起來可愛多了,忍不住撲哧一笑。
“笑什麼?”寧弈倚著門框,閑閑問她,滿手的麵粉也不拍,卻不懷好意的對著她身上瞄,似乎在看哪裏可以印個手印子,鳳知微警惕的退後兩步,才展眉笑道:“我笑楚王風流滿帝京,若是讓你那些紅粉知己看見你這般模樣,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
“她們不會看見我這般模樣。”寧弈笑笑,試圖用白花花的手去習慣性的撫鳳知微的鬢,被鳳知微警惕的跳開,隻得無奈的放手,“我這模樣,普天之下,隻會給你看見。”
鳳知微“唔”的一聲道:“也是,這模樣實在有損殿下絕豔風采,給微臣瞅瞅也就罷了,可別嚇壞美人。”
這話說完就覺得不對,果然那個反應極快的家夥立即笑起來,狐狸般的道:“我好像嗅見了濃濃的醋味?”
“許是廚子打翻了醋瓶?”鳳知微害怕他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從他身邊擠了過去,看見案板上幾個麵團,一籮新鮮的已經切碎的藤蘿,幾個小碗盛著豬油清油鹽糖等物,廚子含笑站在一邊,卻不是自己府裏的廚子,想必是寧弈不放心自己這邊,幹脆帶了廚子來。
“你回來得太早了。”寧弈站在她身後,揮手示意廚子退下,若有所憾的道,“我本來準備你一回來就捧上新鮮出爐的藤蘿餅,這下魏侯爺可得等一會才能吃上小的送上的美食了。”
“得了吧你。”鳳知微忍不住又是一笑,“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男人,能做什麼藤蘿餅?這東西看似簡單,也沒那麼好做的,我怕我等到明早,也吃不上。”
“哪來那麼多話呢你。”寧弈也不和她辯,把她按坐在桌邊,“看著就是了。”
鳳知微好笑的坐在桌邊,看金尊玉貴的寧大廚站在案板前,似模似樣的揉麵團,覺得他揉的姿勢怎麼看怎麼不對,很擔心自己最後會吃到一團死麵疙瘩,站起身來道:“我來吧,看你做這個怎麼都不習慣。”
“我為你做什麼我都很習慣。”寧弈不讓,將麵團煞有介事的在案板上拍拍打打,鳳知微無奈,隻好任他發揮,看他雖然手法生疏卻步驟不錯的揉麵揪麵加藤蘿豬油擀餅,越做越熟練,揪麵片子一開始還大大小小,漸漸便十分均勻,他果然是個極聰明的人,做什麼都很漂亮,最後那麵片子連綿不斷的飛出來,每個都大小一致,雪花般在案板上依次落下,他穿梭忙碌的修長手指,因此起伏擺動出優美的韻律,像一場驚豔的舞。
很明顯,寧弈事先一定已經問過藤蘿餅的做法,印象中,娘當年也是這麼做的。
鳳知微坐在桌前,撐著頭,靜靜看著寧弈的背影在案板前忙碌,鍋裏的水咕嘟咕嘟開了,寧弈拿起鍋蓋,大團的白色水汽衝出來,和微弱的油燈光芒交織在一起,暈出一片淺淺的月色般的黃,將寧弈的身影遮沒,也將鳳知微半掩在手指後的眼神遮沒。
她的眼神,漸漸也泛出些水汽一般的東西,微微有些搖曳……那團白白的水汽遊移不定,像一層隔開天上人間的濃雲,濃雲裏透出的身影筆直纖細,雙肩刀削似的瘦,她迎著撲麵的熱氣打開鍋蓋,看看水,頭也不回的吩咐:“微兒,水開了,把蒸籠放上來。”
“嗯……娘。”遊弋的浮雲裏,鳳知微恍惚的,低低的呢喃一聲。
“你在說什麼?”水汽那頭,現實裏的聲音穿越而來,瞬間驚破她的幻境。
寧弈半掩在白汽裏,有點疑惑的回首。
鳳知微眨眨眼睛,一瞬間迷蒙的眸子水光一現,隨即笑道:“我說,好香。”
“香什麼?”寧弈好笑的轉過身看著她,“水剛開,餅剛蒸,你就告訴我香?”
鳳知微向椅背一靠,抱胸笑吟吟的看著他,不說話。
她這樣溫軟的眼神,看得寧弈心中也是一軟,隻覺得冰冷的內腑裏似乎也有什麼溫潤的暖起來,在四肢百骸柔曼的舒展開去,到哪裏,哪裏就開了春芽。
他凝視著她秋水盈盈的眼神,忍不住低下頭,在她額頭輕輕一靠,道:“知微,你也很香……”
鳳知微輕笑,伸手去推他,寧弈雙手把著她的椅背,不讓,閉目讓唇在她額際遊移,聲音裏漸漸帶了幾分喘息,“讓我也吃了你……”
鳳知微“啊”的一聲,趕緊向後一仰,寧弈卻已經放開她,伸手把緊了她的椅背,不讓她因為太過大力後仰而栽倒,笑道:“怕什麼?怕我在這裏……嗯……啊喲。”
鳳知微踢了他一腳。
“真是最狠婦人心。”寧弈撣了撣袍子上好大的腳印子,笑道,“放心,我還沒這麼急色,這算什麼?”
他轉身去看蒸籠,走到一半忽然回身,靠著案板,正色道:“知微,有些事哪怕心裏知道是妄想,或者你會笑話那是妄想,但是我還要告訴你,我真正希望的,是明媒正娶洞房花燭,是傾心相許一生不離,我有一萬種辦法得到你的人,但我寧願用第一萬零一種辦法,來得到你的心。”
鳳知微震了震,垂首不語,也不問那一萬零一種辦法是什麼。
寧弈也不指望她回答,清清淡淡說了這一句,便回身看蒸鍋火候。
廚房裏靜默下來,鳳知微將手掩著臉,半偏著臉對著油燈沉思,她麵容很平靜,眼神裏卻有什麼東西在不斷翻湧,像極地海岸邊不斷拍岸的浪濤,此起彼伏衝刷不休,在前進和後退中固執的不斷掙紮。
寧弈背對著她,水汽彌漫裏看不見她神情,他也沒打算看,鳳知微是世上最雲遮霧罩的女子,他早已知道。
便讓她那樣迷霧般的活,因為一旦全然的開放自己,她會不安並驚心。
這是他對她的成全。
他願陪她做這紅塵迷霧裏閉目前行的男女,憑心的感覺指引方向,他相信隻要他一直堅持伸出手,總有一日會觸及她的指尖。
水汽咕嘟咕嘟響著,他揭開鍋,探了探,笑道:“好了。”
隨即轉頭吩咐要站起的她,“別動,我的魏侯爺,讓小的今天侍候你到底。”
鳳知微忍俊不禁,搖搖頭,主動擺放了兩副碗筷,笑道:“是,微臣今日舍命陪殿下。”
“來咯。”寧弈高高卷著袖子,唰一下從蒸鍋裏端出蒸籠,飛快的端上來,啪一下放下,噓噓的吹著手指。
“都不知道墊塊抹布?”鳳知微要來接,他已經火燒眉毛的端了來,看著他燙紅的手指,忍不住皺眉輕輕埋怨,又道:“抹點皂莢,或者在水裏泡泡。”
“我覺得,你給吹吹好得更快。”寧弈把手指伸到她麵前,挑起一邊眉毛,笑吟吟看她。
這人永遠要趁機占便宜……鳳知微有心不讓他得逞,然而看那手指果然燙得通紅發亮,又有些不忍,隻好湊上去輕輕吹一口。
她剛湊上去,寧弈將手指一抬,在她唇上抹過,鳳知微隻覺得灼熱一片掠過唇瓣,一驚之下向後一讓,臉已經微紅了。
寧弈笑得卻十分滿意,“嗯……唇療,果然不痛了。”
鳳知微不理他,對付調戲的最好辦法就是當那調戲不存在,她拖過蒸籠,將藤蘿餅夾出來,每個碟子各放了三塊。
看那餅,柔軟微紅,透著藤蘿的清香,看起來居然真的和當年的藤蘿餅相似,寧弈這種從未下過廚房的天潢貴胄,居然第一次出手就有這成果,鳳知微自愧不如。
久久凝望那餅,鳳知微一直沒動筷,眼神複雜,卻有一雙筷子伸過來,輕輕幫她撕開那餅,騰騰的藤蘿香衝出來,瞬間衝了她一臉,熱氣氤氳裏,恍若當年。
“做得太漂亮,看呆了?”寧弈低沉笑聲響在耳側,“可惜再怎麼看,也沒法用眼睛吃下去。”
“殿下第一次親手製作的珍饈。”鳳知微慢吞吞的夾起來,“我覺得有必要把它珍藏起來高高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