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長熙十八年的夏,夾著南方戰事陰霾的濃雲逼近,一連很多天天氣沉悶欲雨,卻又始終沒有痛快的下一場,天盛帝的臉色也和這天色一般壓抑沉滯,進出的宮人都躡手躡足,生怕呼吸聲大一點也會引起一場暴風雨。
好在還有魏大學士作為他們的救星——天盛帝時常召鳳知微入宮,未必談及國家大事,更多時候不過下下棋喝喝茶聊點閑話,鳳知微的性情一直都很投老皇帝的胃口,既不像尋常朝臣那樣畏縮謹慎大氣不敢出,也不像辛子硯那種文學近臣過於脫略不拘形跡,她溫和有度,謙恭而不拘謹,說話行事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下棋還能每隔幾盤就贏上一回,再時常和天盛帝談談講講,南海風物啊,草原壯美啊,西涼人情啊,天盛帝漸漸便覺得,一天不和她聊幾句,便心裏空落落的不是個事兒。
這天早早的鳳知微又應召去了天盛帝辦公休憩的壽安殿西閣,天熱,四麵的雕花連幅長窗細竹簾都已卷起,宮人們小心的用涼水灑在地麵上降溫,鳳知微踩著水啪嗒啪嗒過去,隔著門便聽見天盛帝愉悅的聲音:“魏知來了?把這裏撤出去,小心滑了腳。”
鳳知微一腳邁進去,笑道:“微臣府裏已經用冰了,陛下還在用涼水洗地?內務府可真不上心,明兒微臣去吵他們要冰去。”說著便給天盛帝行禮。
“是我讓內務府不要送冰的。”突兀一句話加進來讓鳳知微一怔,回頭才看見下首坐著寧弈,她從亮處入暗處,眼裏還是黑糊糊的一片,注意力又都在皇帝身上,沒注意到他也在,兩人目光相交,各自笑了一笑,那邊天盛帝沒注意兩人眉眼官司,拉了她的手道:“免了免了,這濕漉漉的跪什麼跪呢。”又道,“老六說了,朕年紀大了,用冰怕傷了元氣根本,他不準,朕也不敢要咯。”說著搖頭,眉眼間都是笑意。
“殿下說的對,是微臣未加考慮。”鳳知微轉身笑吟吟給寧弈施禮,“殿下今天倒有閑,是來陪陛下手談的嗎?”
“我倒是很想陪陛下手談一二,可惜陛下更看中你的棋藝。”寧弈笑容在暗處越發顯得神光離合,帶幾分沉潛的意味,“有些細務需要陛下禦批,不過也已談完。”說著對天盛帝躬了一躬,道,“父皇既然允了,兒臣便帶了去皓昀軒用印。”
天盛帝“嗯”了一聲,瞟了一眼桌案上的奏本,神色間還有幾分猶豫,鳳知微一眼瞄見了最上麵的就是那個十萬大山聯名書,這項提議在上呈禦覽時留中不發,想必天盛帝沒有能揣摩出其中寧弈的深意,覺得在此刻對十萬大山勞師動眾的改製有點不是時候,便擱在了那裏,寧弈這是特地再次催促來了。
看樣子,皇帝同意了?
鳳知微眼角掠過神色不動,自提了茶壺給天盛帝斟茶,手剛剛一抖,身側寧弈突然一抬手架住了她的手臂,笑道:“魏大學士小心些,可莫要灑了水出來髒了折子。”
鳳知微的眼風,從茶壺上端飛出去,和寧弈抬起的眼神一交,各自覺得有金星迸射,隨即又各自迅速讓開。
她意圖將十萬大山的奏本在皇帝麵前再出現一次,引得皇帝詢問她意見,他卻一抬手,就滅了她的算盤。
“怎麼會?”鳳知微抿唇一笑,給天盛帝斟了茶,寧弈已經收好奏本站起,很明顯他也不想在此地多呆,擔心天盛帝心血來潮,隨口就十萬大山奏本一事問問鳳知微意見,那個女人巧舌如簧來上幾句,已經板上釘釘的事,便有可能從頭翻起。
鳳知微神色悠然,含笑看著寧弈匆匆便要離開,一邊順著皇帝的意擺開棋局,一邊隨手將一個錦盒放在天盛帝膝側,笑道:“陛下,《天盛誌》中冊三卷微臣給您帶來了,這都是未刊行天下的版本,辛大學士每章親閱,微臣以前一直事務繁忙未及細讀,昨夜竟看了通宵,今天就巴巴的給您送來了。”
“你上次給朕的還沒來得及看。”天盛帝道,“老了,看不了幾行眼睛便發花。朕的意思,還是你們幾個看過了,便刊行天下吧。”
“微臣不敢損傷龍體,自當謹遵聖命,不過由來文章教化天下,一旦刊行民間,便是萬世楷模,微臣才薄德鮮,不敢當此重任,還是請翰林院眾位大儒一起參讀才好。”鳳知微一笑道,“如果陛下是眼力不足,那微臣讀給您聽便是。”
天盛帝本來專心的在碼棋子,聽見她那句“萬世楷模”,手頓了頓,笑道:“既如此,等會兒來上兩局,你再讀給朕聽。”
鳳知微笑應了,一抬眼,看見寧弈正待跨出去的腳步已經停在了那裏,不由詫然道:“咦,殿下你……”
寧弈緩緩轉過身來,神色如常,笑道:“兒臣突然有點餓了,想在父皇這裏討點點心吃,不然怕走不到皓昀軒。”
“饞嘴猴兒!”天盛帝指了他笑道,“不就是看朕這裏新送了些點心來麼,朕還沒嚐,你倒惦記上了……”
“哎呀好香。”鳳知微突然吸了吸鼻子,賊兮兮的笑道,“陛下,微臣嗅見牛乳香了。”
“你這鼻子真尖。”天盛帝笑著轉頭,吩咐內侍,“那就把先前送上來的酥酪,給楚王和魏大學士各上一份。”
寧弈聽見那句酥酪,臉色僵了僵,隨即含笑謝恩。
“微臣今兒可是沾了殿下的光了,酥酪哎,真香。”鳳知微笑眯眯的看著寧弈,秋水濛濛的眼眸眯得像個狐狸。
據她所知,殿下最討厭吃酥酪了……
寧弈一掀衣袍在她身側坐下,內侍已經將酥酪送了上來,天青瓷碗裏是冰過的潔白酥酪,點綴著細碎的芝麻和核桃碎,色澤鮮明,淡淡的奶香溢開,寧弈的臉色又變了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