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上)

秋玉落睜大眼睛看著對麵的寧弈,還維持著提裙子的姿勢,怔怔站在那裏,像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她身後,滿堂喧鬧立即化作鴉雀無聲,每個人臉上的血色,都像潮水退了沙灘一般瞬間消逝。

寧弈抬目看了看,對滿堂命婦笑了笑,眾人急忙陪著扯開一臉僵硬的笑容。

“前廳已經開席,各位夫人卻流連此地,是嫌小王席薄酒酸,不肯賞臉?”寧弈語氣柔和,笑意微微,說的話卻不太好聽,女人們聽著,急忙“哪裏哪裏”的一陣告罪,趕緊蹲了蹲身匆匆走開。

眼看人流一眨眼就走得差不多,秋玉落的二嫂和那位三品誥命混在人群後頭也想溜掉,寧弈含笑立於原地不說話,等到那兩個女人匆匆想要和他錯身而過時,突然道:“兩位請留步。”

那兩個女人激靈靈一顫,站在當地,僵著肩膀,緊張的轉過頭來。

“今日賓客雲集,宮中也有賀客。”寧弈慢吞吞道,“剛才兩位的話,我這新妾妃耳朵不好沒聽見,其他人也莫名其妙的全沒聽見,可惜該聽見的,還是會聽見,不是潑皮耍賴便能賴掉的,這也從來不是我楚王府的家風,寧弈雖然不才,絕無欺瞞聖上之心,也不敢將這等荒唐言語私自幫人遮掩……”他轉頭,點漆般的眸子笑意涼涼的看著那兩個臉色大變的女人,“兩位是自己去大理寺認罪呢?還是本王委托大妃送你們去認罪呢?”

“樂意效勞。”鳳知微立即微笑接上。

兩人都在微笑,偏偏那笑看在人眼睛裏隻覺得瘮人,兩個女人腿一軟,噗通一聲已經栽跪在地,秋玉落驚呼,“殿下……”

“秋側妃。”寧弈一個稱呼便堵住了她的求情,“本王原以為你出身大家,擔當得起這王府女主人之職,如今看來,本王看錯了。”

“殿下……”秋玉落晃了晃,珠簾後臉色唰的雪白,“我、我也是為王府聲名作想啊……”

“王府聲名?”寧弈微微俯前,仔細看她深紅珠簾後的眼睛,淡淡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你以為這府中隻有楚王府和你的人?你知不知道剛才的對話,很快就會傳到陛下耳中?你要是足夠聰明,在大妃指出這兩個女人的不是時,就應該撇清關係公允處置,那才是維護楚王府名聲,你做了什麼?潑皮、無賴、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不像楚王府未來的女主人,倒像集市上偷斤短兩還要賴賬的市井潑婦!”

他聲音很低,語氣也不厲,但字字刁狠,刻薄得毫不容情,秋玉落字字聽來耳中,就像耳邊炸開一個個悶雷,轟得她腦中一片空白,羞辱傷心憤怒絕望……種種般般的情緒像潮水般湧上來,衝得她呼吸困難,眼前金星四冒,寧弈的臉近在咫尺,那般絕豔京華的臉,此刻看起來卻陌生而冷酷,她茫然的退後一步,抓住了身邊一棵樹的樹身。

她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四麵侍女嬤嬤沒一個敢去扶她,寧弈也沒打算就這麼饒了她,漠然退開幾步,遙遙看著她,道:“犯了錯,就要去彌補,這兩個女人,我交給你處理,你打算怎麼做?”

“玉落,玉落……”秋玉落的嫂子聽見這一句,慌忙撲了上來,“我是無心的,我是無心的,救救你嫂子我,我是你親嫂子啊……”

“夫人,夫人……”三品誥命涕淚橫流的拉著秋玉落的衣角,“我豬油蒙了心!我一張狗嘴胡言亂語!您千萬救我一救,救我一救……”

秋玉落怔怔的站著,任她們把她晃得風中燈籠似的滴溜溜晃,半晌,她臉上搖晃的深紅珠簾後,隱約看見蜿蜒的水光一閃。

那兩個女人緊張的瞪著她,寧弈似笑非笑負手看天,鳳知微百無聊賴準備溜,卻發現寧弈正堵在她要離開的路上。

隨即秋玉落深深吸一口氣。

“兩位夫人在我楚王府胡言亂語,詛咒聖上及侮辱已薨藩王,這等荒謬大逆言語,我們不敢聽,也不敢容。”秋玉落第一個字聲音還在抖顫,慢慢便平靜了下來,字字森冷,“來人……”

楚王府護衛應聲而至。

“送往大理寺,請大理寺卿處置。”

“是。”

“救命——救命啊……”兩個女人殺豬般的聲音還沒衝出咽喉,已經被護衛手腳麻利的各自塞了一團布,拖了便走,寧弈淡淡道:“知會她們的夫君一聲,稍後以管教不力,縱妻生禍一並處置。”

“是。”

秋玉落顫了顫,咬牙不語,寧弈轉頭對沾滿廊下呆若木雞的婆子侍女們道:“你們夫人累了,不要再吵她,都退下。”

下人們無聲退去,秋玉落這才“嗚”的發出一聲悲泣,提著裙子瘋也似的跑過寧弈身邊,撞開鳳知微,蹬蹬蹬的奔回洞房,隨即,有撕心裂肺的哭聲傳出來。

滿院子恢複了寂靜,鳳知微漠然的聽著那哭聲,心想場麵上交代夠了,私底下也該讓人家新婚夫婦好好賠禮軟語哄勸破涕為笑啥啥的了,做人要自覺。

她對著寧弈扯開一臉假笑,馬馬虎虎施了個禮,道:“多謝殿下仗義執言,很抱歉擾了殿下洞房,殿下的喜宴也不好意思再領,告辭,告……你幹嘛……”

手臂上突然多了一雙手,某人閃電般的一把將她拖起,拽著她便往洞房走!

“殿下你幹什麼……”鳳知微再沒想到一向行事穩沉的寧弈今日作風竟然大異往常,想掙紮又顧忌著場合,一猶豫間她的護衛已經對著寧弈嗆然拔刀,刀光一閃便向他後心搠來,寧弈卻理也不理隻向前走,鳳知微一轉頭看見他側麵,緊抿的唇透著點微微的怒氣,心中歎息一聲,隻好對護衛做了個“沒事放開”的手勢。

護衛收刀,寧弈就像不知道這一霎間的官司,兩步上廊,拖著鳳知微掀開房門,手腕一轉,將鳳知微壓在門後牆上,很熟練的臂肘一橫,橫在她咽喉前,一個完全不給逃開的姿勢。

房內大聲痛哭等著寧弈來安慰的秋玉落抬起頭來,登時“啊”的一聲呆了。

寧弈眼角也不瞄她一眼,隻盯著鳳知微秋水迷蒙的眼睛,突然一低頭就去抓她掌心。

鳳知微立即讓開,怒道:“男女授受不親,殿下你幹什麼?”

寧弈緩緩縮手,眯起眼睛看著她,半晌冷笑一聲,道:“大妃,你還欠我一個解釋。”

“我解釋過了,在陛下麵前。”鳳知微掉開眼睛,不看他,“我覺得沒有再解釋的必要。”

寧弈盯著她眼睛,一字字道:“你丟我在馬車,任我自生自滅,就這個解釋?”

鳳知微望著他,一身紅衣的寧弈,烏發和眸子都如墨染,有種平日難見的清美風情,鮮亮得有點刺眼,他的眸子裏倒映花團錦簇的洞房,眸瞳的虛影裏,秋玉落正驚惶而又憤怒的抬起頭來。

“是。”良久她慢慢道,“你若因此怨恨我,我接著便是。”

寧弈短促的笑一聲。

隨即他用肘壓著眼睛,偏著頭,聲音從肘下悶悶的傳出來,“知微,知微,你永遠這麼倔強。”

鳳知微閉上眼睛,輕聲淡淡道:“我隻遺憾那日我沒能下狠手殺了你。”

“那很好。”寧弈放開手肘,冷冷的盯著她,“我就是不明白,你說這種話的時候,為什麼從來不敢看我的眼睛?”

鳳知微立即睜開眼睛看著他,笑了笑道:“需要我看著你眼睛重複一遍嗎?”

寧弈仰起頭,低低一笑,笑聲微有些停頓,像含了苦澀的果,“算了,你願意自找折磨,我不願。”

鳳知微默然不語。

秋玉落本來趴在妝台上哭泣,寧弈拽著鳳知微進來時她怔在了那裏,用一種別扭地姿勢半轉著身子將兩人望著,她聽不清兩人對話,卻看得見兩人的姿勢和神情,看得見寧弈眉梢淡淡苦澀,看得見鳳知微深涼而又無限隱藏的目光。

這樣的兩個人。

令人覺得,天地隻在他們之間,無人可以插入。

秋玉落的臉色越來越白,手指無意識的緊緊抓住一把梳子,梳子並不尖利的齒戳進掌心,穿裂般的痛。

她不能自抑的粗重的喘息傳到鳳知微耳中,她淡淡轉頭瞥了一眼,心中無聲歎息,撥開寧弈的手,道:“殿下,這不是我呆的地方,放開吧。”

“這確實不是你呆的地方。”寧弈輕輕道,“我費盡心思留下正妃位置,你想要的卻是……天下。”

最後兩個字輕輕說出來,兩個人都震了震。

多少年分合兜轉,彼此心事都明,卻從未像今日這般,直接捅破了那層紙。

鳳知微突然吸一口氣,推開他便走。

寧弈抓著她手腕一帶,鳳知微剛邁出的步子被他狠狠帶了回來,寧弈頭一低,毫不猶豫壓上她的唇。

他吻下的力道如此堅決而凶狠,以至於兩人險些齒關相撞,各自一聲悶哼。

“殿下……”忍無可忍的秋玉落終於爆發出一聲嘶喊,在寧弈低頭的那一刻,啪的拋開梳子衝了過來,“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你這樣將我置於何地……”

寧弈一轉頭,盯住了她。

他盯過來的眼神並不獰厲,墨玉般的眸子沉淵一般的深,秋玉落被那樣的眼光一盯,身子一僵。

“我置你於何地?”寧弈看了她一陣,慢慢的笑了,“你又何曾將本王看在眼裏過?”

“殿下……殿下何出此言……”秋玉落顫著聲音,滿頭珠光都在晃動,“我救了你呀……”

她的話說到一半便頓住,因為寧弈這一刻的笑意更加奇異,那樣的眼神,憐憫、譏笑、嘲弄、諷刺、不屑……看得她渾身顫抖,心若落在深淵。

“是啊,我的救命恩人。”寧弈將恩人那兩字咬得很重,“所以,我用側妃的位置,來謝你了啊。”

秋玉落怔怔看著他的眼睛,突然開始一步步後退,踉蹌著退到牆角。

寧弈卻已經不再多看她一眼,扭過頭淡淡道:“秋側妃,聰明人都知道安守位置,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若是有誰不聰明,沒個分寸越過了界。”他指指秋玉落腳下,“你看,這三尺之地,可做眠床,自然也可以做墓穴。”

他還比了個方方正正的形狀,仿佛便是墓穴規製,秋玉落直著眼睛看著他手指漫不經心那麼一畫,眼光飄了幾飄,驀然一口氣抽不上來,便暈了過去。

她咕咚一聲栽倒牆角,鳳知微輕輕歎了口氣,寧弈瞄也不瞄一眼,隻盯著她,道:“大妃,這幾日我左思右想,你這麼大方,這麼雅量,一心為我張羅婚事,想來你這輩子,是無論如何不肯和我共眠床了,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那個榮幸,可以和你共墓穴?”

鳳知微莞爾,那一笑輕飄飄掛在唇角,“生既不能同寢,死又如何同陵?”

“華瓊已經準備出十萬大山了吧?”寧弈突然轉了話題,在她耳邊輕飄飄的道,“你說,我該怎麼辦?”

鳳知微心中一震,麵上卻不動聲色,笑道:“哦?”

寧弈放開她,盯著她的眼睛,點點頭道:“當初你在衛所暗牢裏說,如我所願,如今我也對你說,如你所願。”

鳳知微避開他的眼光,一笑頷首,“謝殿下成全。”

她輕輕側身,從他身側走了過去,寧弈默然不動,衣袖下的手指一動又收。

鳳知微走到門邊,聽見他低低道:“我不甘,我終究不甘……”

鳳知微的背影頓了頓,隨即掀簾,頭也不回而去。

我們以為我們抵得過天意的無情。

卻不知道強大的是命運。

長熙二十年春,在十萬大山失蹤將近兩年的華瓊,突然率著火鳳軍出現在山脈南端,乍一在世人麵前出現的華瓊,立刻展現了她身為天盛皇朝第一女將的生猛,直指當初朝中有奸臣,唆使閩南將軍故意隱瞞軍情,使火鳳軍險些全軍覆沒於巴州縣城下,又稱閩南將軍嫉賢妒能,與長寧藩勾結,圖謀傾覆火鳳,順手還揭出了當初火鳳被軍方大佬打壓,被迫流亡他國的舊事,以及火鳳女帥的死,稱皇帝昏庸,迫害忠良,屠殺功臣,難令將士歸心,隨即打起“滅群奸巨蠹,還朗朗青天”旗號,直撲閩南和隴北邊界馬嶼關,殺馬嶼關所有守將,敗當地守軍,當天就占領了馬嶼關,之後兵鋒直下,連克數州。

她反了。

華瓊出現得突然,殺來得凶猛,造反得幹脆,所有人都反應不及,按說華瓊一反,首當其衝的便是楚王派係的閩南將軍,偏偏那時本應在隴北邊界和長寧做一次交戰的閩南將軍,突然犯了點小錯,被臨陣換將,去南海駐守了,結果新任閩南將軍,便直麵上了來勢洶洶的火鳳大軍。

實在是大軍,如果說當初華瓊在巴州縣城下狼狽而逃時,火鳳還隻是五六萬的編製,那麼這次新任閩南將軍在閩南首府肴城城牆上,看見黑壓壓推進而來的火鳳軍時,當即倒吸了一口涼氣。

潮水般湧來的火鳳軍,哪裏還是五萬人?三倍也不止!

更要命的是,那些士兵鐵甲貫日,刀槍錚亮,騎兵如風,步兵彪悍,連斥候都神出鬼沒來去如飛,還有人人都有的悍然殺氣——用腳指頭也可以看出,絕對的一流精兵。

眾人麵麵相覷,百思不得其解,有人看見過剛出大山的火鳳軍,確實人人獸皮樹葉的十分狼狽,但是洗劫過馬嶼關,打開馬嶼城的軍械庫後,火鳳軍神奇的立刻鳥槍換炮,裝備嚴整,有人算了算,覺得馬嶼以及臨近的幾個州縣的軍械庫加起來,隻怕也不夠火鳳軍三分之一裝備齊整。

他們的刀槍軍械哪來的?這個問題盤桓在人人心頭,卻也無法和已成敵人的華瓊詢問了,殺氣騰騰的華瓊,長槍一指,麾下鐵騎隻一個照麵,便衝翻了肴城嚴陣以待的步兵方陣!

那些火鳳騎兵,個個騎術精絕,到哪裏都尖刀陣型,鋒銳逼人,像一柄柄百煉牛角匕首,將敵陣撕裂、戳破、剖開,而隨後而來的步兵,人人都有精妙的刀法和紮實的底盤功夫,凶狠呼嘯,來去如電,殺人就像砍瓜切菜,尋常天盛士兵一個照麵便倒,十個打一個人家還遊刃有餘,平日裏那些也算百煉戰場的老兵,和人家比起來,紙糊的一樣。

城下殺得一麵倒,城上看得腿軟,這樣的軍隊,以一當十,天下誰能阻擋?

三月十一,肴城下。

三月十二,伏州下。

三月十四,稽縣下。

短短半月,閩南全線落入華瓊之手!朝廷大軍被打散,被逼退入臨江一線,正夾在閩南和長寧之間,腹背受敵!

軍報雪片似飛往朝中,老邁多病的天盛帝不堪此噩耗,當即病倒。

楚王寧弈監國。

天盛南部風起雲湧,朝中一片驚惶不安,鳳知微作為“孀居寡婦”,自然沒她什麼事,不過冷眼旁觀而已。

不過照她預計,也許很快就要有她的事了。

這天果然接到旨意,宣她進宮,皇帝正生著病,突然想起來要她進宮,可未必是什麼好事,鳳知微噙一抹冷峻的笑意,坐了轎進宮。

在到天盛帝寢宮之前,經過一處偏僻宮室時,忽然看見一個錦袍青年,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走過,那青年她認得,是十皇子寧霽,已經封了康王,一直不涉朝政,隻總掌著內務府和宮中事務,這位皇子最是淡泊低調,深居簡出,連鳳知微這個喜歡將重要人物資料收集齊全的人,也常常想不起他來。

今日宮中難得一見,當年那個圓臉大眼睛的溫和少年,如今也是個俊秀青年,隻是性子還是內斂羞怯,看見女眷過來,趕緊拉了那孩子換條路走。

鳳知微此刻的身份倒也不方便和他打招呼,帶點好笑的看他匆匆離去,問身邊內侍,“康王殿下身邊那個孩子,是他的世子嗎?”

“是啊。”那內侍笑道,“殿下長熙十四年納了一妃兩妾,十五年便添了一子一女,這是他的次子。”

寧霽都有兩個孩子了,鳳知微恍然一笑,卻又隱隱覺得哪裏一痛。

“他們剛才去哪裏?”鳳知微看著他們來的方向,正是從陛下寢宮出來,寧霽總管內務府,是唯一一個可以隨意出入內宮的皇子,按說看見他帶著兒子出入內宮也沒什麼稀奇,可是鳳知微沒來由的就是覺得心裏有點不安。

“怕是帶世子來看各位娘娘的吧。”內侍笑道,“娘娘們都有年紀了,膝下……空虛,現在三代皇孫,隻有康王小世子最玲瓏可愛,很得陛下和眾娘娘喜歡呢。”

鳳知微“哦”的一聲,心想自己的注意力一直不在內宮,又不常在帝京,還真不知道這些事,聽著那句娘娘們膝下空虛,不由有些出神——說到底,娘娘們之所以空虛,是因為兒子們都幾乎被自己給整死了。

隨即便想到慶妃,這個陰毒的女人,是自己的仇人也是寧弈的,原以為自己在草原一年,寧弈早已將慶妃這個禍害解決,不想她居然還是活得好好的,她回京後不信邪,也多次派人試圖進宮查探,發現慶妃果然足夠厲害——她以陛下老邁需要人照顧為名,不顧辛苦,早已搬進了陛下寢宮,像個普通侍女一樣日夜侍候,寸步不離,因此不僅獲得了和皇帝一樣十二個時辰的保護,還因此帝寵隆重倍受讚譽,她和皇帝同吃同睡,所有入口飲食都經過層層關卡,有專人試吃三次,每晚睡覺的寢殿,也隨時改變,天盛帝本來就是個疑心病第一的皇帝,由於不相信任何兒子,便將自己的個人安危保護上升到一個恐怖的級別,到哪裏都重重護衛,慶妃跟在他身側一步不離,誰能下手?

當然,硬攻進皇宮,自然便可以下手,但是現在還不是時機。

鳳知微起先並不清楚慶妃為什麼要對付自己,她派人到西涼查過慶妃的來曆,一直查到她進入西涼的天下第一歌舞行的經曆,這個女子吃過很多苦,有些遭遇連她見了都忍不住唏噓,但是在歌舞行之前的經曆,卻無處查尋,隻知道似乎不是西涼本地人氏,鳳知微懷疑她還是天盛人,但是茫茫人海,到哪裏去尋?直到那日慶妃和韶寧私會於皇廟,離開時的身形被宗宸看見,宗宸從她的身法裏,找到了一絲熟悉的痕跡。

屬於血浮屠的獨特輕功法門。

大成未滅前,按照規矩,每一代血浮屠精英都會去戰氏宗氏拜訪,求教兩大家族的武學指點,宗宸曾經在宗家見過那一代血浮屠的幾位精英,對血浮屠的武功有所了解。

慶妃是血浮屠之後,這個推測讓宗宸和鳳知微都愕然良久,既然是血浮屠之後,為何不認?為何要仇人般的相待?

鳳知微隱隱覺得,可能和慶妃幼時苦難遭遇有點關係。

猜到了慶妃身世,另一個疑問隨即而來,慶妃如果是因為她是大成後裔而怨恨尋仇,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天盛帝,借天盛帝之手輕鬆除掉鳳知微,豈不省事?

這些想不通的問題,連同這個謎一般的女子,像陰影一般在鳳知微眼前盤桓,以至於她跨進殿的時候,也有點恍惚。

寢殿裏藥香和龍涎香混合的氣味濃鬱而古怪,層層疊疊的帳幔垂落遮擋住皇帝厭惡的日光,紗幕盡頭有人呢喃軟語,聲音不清晰,聽來便如一個沉滯的夢。

皇帝怕吵,內侍踮腳去低聲通報,鳳知微跟在他身後,腳步掩在厚重的地毯上毫無聲息。

隱約聽得帳幕後低低哭泣,女子聲氣。

“陛下,使不得……”

“現在還能怎樣……”天盛帝低低咳嗽,“你不要以為朕沒用心過……老二老五老七朕都想放過……但是他們就像鬼神所迷一般,胡來到朕也不得不處置……你說背後有他推手,朕信……可是你看那些不爭氣的……現在還能怎樣……終究是朕無福無德不得佳兒……唉……”

“陛下!”女子哭泣的聲音忽然一收,似是被後麵那句話給撩撥得動了心,又似下了什麼決心,帳幕後伏跪的背影忽然一直,“其實……”

鳳知微心中一緊,直覺將會聽見一個巨大的秘密,忍不住向前幾步,一轉眼看見內侍已經走到屏風邊準備開口傳報,心中一急便衝過去,抬手就去捂他的嘴。

然而終究慢了一步。

“回……”一個字在內侍口邊生生被鳳知微堵住,發出的氣流音皇帝沒有聽見,慶妃卻立即住口,隨即站起就去掀簾幕。

“什麼人!”

鳳知微心中歎息一聲,趕緊放開捂住內侍嘴的手,退開三步,並沒有聽清楚裏麵對話的內侍,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垂手道:“回陛下,回娘娘,順義大妃到。”

帳幕後映出慶妃綽約身姿,她聽見這個稱呼,仰臉笑了笑,也不問皇帝,道:“宣。”

隨即她柔聲向皇帝道:“陛下請注意龍體,不可過多說話,臣妾暫時告退。”

天盛帝目光柔和的看著她,眼神中充滿對這個知分寸懂進退的妃子的滿意,輕輕點點頭。

內侍掀起帳幕,慶妃出,鳳知微進。

兩人迎麵而來,眼神相撞。

各自柔和裏暗藏淩厲。

兩個有些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女子,這是在揭示彼此對立關係之後的第一次正麵相對。

慶妃唇角噙一抹森冷的笑,與鳳知微擦肩而過,兩肩相撞時她突然一側頭,快速而清晰的道:“我知道你是誰。”

鳳知微微笑,答得也飛快清晰,“彼此彼此。”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眼神陰冷,隨即鳳知微進,她出。

一瞬間鳳知微明白了慶妃沒有對天盛帝揭穿她身世的顧忌——慶妃自己也是血浮屠後代,她害怕鳳知微手中也掌握有相關證據,也害怕拋出鳳知微身世,天盛帝如果問她怎麼知道的,那她一個“來曆清白,久居深宮”的妃子,應該如何解釋?

慶妃這種人,謹慎陰毒,是不會為了整倒敵人而先將自己置於危險之地的。

她掀開重重簾幕,向病榻上的皇帝磕頭,皇帝欣喜的向她伸出手來。

半晌後,內侍掀起簾幕,鳳知微淺笑退出,一邊走一邊道:“陛下放心,臣婦雖人微言輕。但一定會為皇朝盡一份微薄之力。”

皇帝有點嘶啞的笑聲傳出來,道:“你是好孩子,朕信你。”

重重簾幕再度落下,鳳知微退出寢殿,轉過身時,唇角的笑意又冷峻了幾分。

果然沒猜錯,天盛帝的主意,打到了呼卓草原的頭上,他想要草原出兵,在龍水關一線出擊長寧藩,好讓腹背受敵的朝廷大軍,能專心對付火鳳叛軍。

鳳知微在內侍的引領下快步走出寢殿,一路走過宮室,在路過寧安宮的時候,她停下了腳步。

看著那緊閉深紅宮門,深青一線簷角,牆角下青苔鮮明,一枝桃花殷勤探出。

她的眼底,卻隻是那年,隻是那年大雪中的寧安宮。

是那年染了娘親一地鮮血的床榻,是那年孤室裏並排的兩具棺材,是那年不滅的長明燈,是那年寧安宮後院裏的桃樹,褐色枝幹下堆了雪,雪地上的字跡被她冰涼的手焐化。

她靜靜望著宮簷一角,剛才皇帝寢殿的對話,悠悠飄過腦海。

“知微,火鳳軍竟然以為女帥報仇之名起兵,奪取閩南,荒謬,實在荒謬!”

“陛下不必動氣,不過是逆軍妖言惑眾,家母因何而死……臣婦最清楚不過,陛下對家母仁至義盡,對知微關愛有加,深仁厚德,古今聖君難有也,逆軍妄言汙蔑我皇,真是罪該萬死!”

天盛帝渾濁的老眼緊緊盯著她,眼神掠過一絲欣慰。

“這些逆軍一旦作亂,不過隨便尋個由頭而已,朕問心無愧,何懼宵小中傷?隻是想起朕對火鳳對華瓊如此恩重,她們居然還能一朝刀兵相向,真是令人心寒。”

“陛下,不然,臣婦以女帥遺孤身份,去向火鳳軍曉以大義?”

“不必了,大軍如鐵,未必聽你一個女子的話,要你孤身犯險,朕……舍不得。”

是舍不得,還是不敢?怕放虎歸山?

皇帝心中,還是有幾分懷疑的吧?

要求草原出兵相助,就是對她的試探,看她有幾分忠誠之心。

鳳知微唇角笑意淡淡,快步出了宮廷。

回到府裏,現在她自然不能回魏府,但赫連錚當初在帝京做質子時就有堂皇府邸,她順理成章的住進去。

在府中寫了給草原的信,很明白的將天盛帝的話複述一遍給牡丹花,然後堂堂正正交由管事,經由朝廷驛站快馬傳遞。

這封信,是天盛帝等著的表態,與其讓他偷偷摸摸的派人截了偷看,不如直接走最堂皇光明的路線。

至於還需不需要寫封密信再做別的叮囑。

不必了。

牡丹花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鳳知微揚起臉,看著北疆的方向,隱約天際有人策馬而來,笑臉明亮。

送了信,她回到府中,這府裏所有東西都沒動過,保留著赫連在世時的粗獷隨意風格,她沒打算換,哪怕見了那些他用過的弓使過的刀會痛徹心扉,她也會強迫自己看下去,住下去,就那麼清醒而不放過的看著,像那些在天際,始終也睜眼看著她一舉一動的親人們。

她不是一個人,在完成那些事之前,她是被獻祭了的魂。

晚風起了,吹破枝頭桃花,庭院裏一地落紅,她在春夜荼蘼裏默然不語,等待一個消息。

有人輕輕的接近,奇特的步伐,是血浮屠獨有的頻率。

宗宸留在草原,現在她身邊主事的血浮屠中人,隻以編號命名,每人各司其職,互不統屬,這是宗宸吸取當年血浮屠被背叛的教訓,而采取的新的規製,這位“阿三”,就是負責皇宮那一片信息收集和傳遞,目前專司對慶妃的監視。

“主子。”身後聲音輕輕,“她出宮了。”

鳳知微霍然轉身。

慶妃不是藏在皇帝身邊寸步不離嗎?怎麼會在此刻出宮?

“往哪裏去?”

“城南四明巷。”

城南四明巷,京西神水街,京中兩大官宦貴族聚居地,慶妃這是要找誰?

鳳知微神色沉吟,按說慶妃此時出宮,很有疑問,但是她出宮的機會太難得,就這麼放過,她也不甘心。

慶妃是赫連之死的罪魁禍首,容得她活到今天,她寢食難安。

“帶路。”

幾條人影,無聲的出了順義王府邸,掠過夜空。

慶妃的身形很好辨認,她和她的手下,都是在當初血浮屠武功上加以女子式改良,腰肢扭動得別具風情,遠遠的,鳳知微就看見以那種奇異的韻律掠過桃花樹梢的慶妃。

和上次相比,她的輕功又有精進,皇宮錦衣玉食生活,也沒讓她擱下功夫。

這樣的女人,豈會隻滿足於一個妃子的身份?

鳳知微遠遠的綴著她,看見她越過重重屋脊,越走越偏遠,最後在一處院子前停下。

遠處的燈光照過來,照見頹敗的大門,蛛網塵結,隱約半斜的匾額上暗淡的金字,“王府”,最前麵一個金字已經敲掉。

這似乎是哪個王府,但是鳳知微認識二五七十皇子的王府,都不在這裏,這是哪個王爺的府邸?

慶妃來這裏做什麼?

鳳知微蒙著臉,目光炯炯,看著慶妃推開滿是塵灰的門,直接進了院落後三進,在早已頹敗的花園裏走來走去,像在心急的等待誰。

隨即她像是聽見什麼聲音,閃身一躲。

“吱呀”一聲,積滿塵灰的門,第二次被人推開,一個錦袍男子,牽著個孩童走進來,他揮了揮手,幾個護衛恭謹的留在門外。

趴在三進院落屋瓦上的鳳知微,聽見腳步聲回頭,眼神一縮。

赫然是白天遇見的寧霽父子。

這大晚上的,這廢棄的王府,來得人倒一個比一個奇怪!

寧霽的神情倒不像是和人有約,他攙著手中的孩子,手中還拎著個盒子,慢慢的向裏走,一直到了內三進的花園,在一個白石桌邊停了下來,從盒子裏取出一些碟子果子,供了上去,又點燃了三炷香。

他雙手合十,對著香炷拜了拜,轉頭吩咐那孩子,道:“淇兒,你也來拜一拜。”

那孩子乖乖上來,包著小拳頭拜了拜,寧霽讚許的摸摸他的頭,又從盒子裏取出些紙錢,默默在地上燒了。

屋瓦上的鳳知微迷惑的看著,很明顯寧霽是在祭奠亡人,但這亡人是誰,他不敢公然祭拜,卻偷偷摸摸的在這裏燒紙,倒真是奇怪事。

火光燃起,冒出淡銀色的煙氣,那孩子蹲下來,奶聲奶氣的問:“爹爹,是給奶奶娘娘燒紙嗎?”

“不。”寧霽慢慢的添紙,“這是給你的……伯伯,三伯。”

那孩子眨巴著眼睛看著他,對這個“三伯”完全的沒有概念。

“其實我也是代人來燒紙,我對你這個三伯,也不熟悉。”寧霽苦笑,“他死的時候我還小,完全不記得他的樣子。”

那孩子拎起紙錢,玩樂似的扔進火裏,格格直笑,寧霽溫和的看著他,也沒有責怪的意思,隻自言自語的道:“雖然我不記得他,但是他當初保護了六哥,六哥賴他幫助才能平安到大,之後六哥又保護了我,沒有他,就沒有六哥,自然也沒有我的好日子,所以他也是我的恩人。”

他一張張的燒著紙錢,語氣輕緩,“三哥,你別怪六哥,他身居高位,出身又和別人不同,一舉一動無數人盯著,這些年過來得也不容易,他不方便來祭拜你,我來,我代他多燒些紙錢給你,你在天上,費神多保佑些他。”

鳳知微至此時恍然大悟。

原來今天是當年兵變被殺的三皇子的忌日。

那位皇朝死得最早的皇子,與其說是死於兵敗被殺,倒不如說死於兄弟傾軋陷害之手,而當年那個被逼在橋邊親眼看著唯一愛護自己的兄長死去的少年,多年後雖然幫他報了仇,卻也隻能隱而不發,連每年忌日,都隻能由毫不相幹的幼弟來代為祭祀。

說起來,寧霽和寧弈,倒有點像當年的三皇子和寧弈,皇家難得的兄弟情深。

她正悵惘,眼光突然一凝。

而正在燒紙的寧霽也轉過頭去。